我是烟雨人 ▷

永不褪色的记忆寒野

发表于-2006年10月23日 晚上8:51评论-2条

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喜欢秋雨,我是那么痴迷秋雨,尤其喜欢大大的雨滴拍打全身的感觉。多少年来,我总是在深雨中,不自主地凝神那座小桥,那里有我的温馨的梦,有我的热切的期盼。

我总是站在风雨里,去感受风的痛,去体会雨的凄冷。

许久许久以前,那时我刚上初中。我们学校是初高中部混合型学校。那天我校开秋季运动会,眼看那天的赛程要结束了,天边却卷过来成片的乌云,且越聚越多,越凝越重,就如压在人的心里一样,让人窒息。刚刚还是锣鼓喧天,呐喊助威,顷刻间,人们就如归巢的小鸟,四下散去。

我也像所有人一样,以百米冲刺的迅度向家狂奔。学校距我家有五里路,我当时连想都没想,就随着人群飞奔。

天上的浓黑的云,遮住了一切,就如夜空一般。我到至今为止,再没有见过那样可怕的天空了,如巨大的黑兽,张开血盆大口,似乎要把一切行人都吞掉。我那时,就是狂跑,就像是和狼赛跑一样,可我怎么跑也跑不出那墨似的云团,剧烈的长时间的冲刺,几乎把我的心肺都颠出来了,我不停地弯着腰,不停地喘着,不停地咳着,却不敢停,眼见一个又一个选手都超过了我,我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又急又怕。看看老天,丝毫没有怜惜我的意思,这么拚命地跑,也还只是一半的路程。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撕开了天空,老天也终于翻脸了,豆大的雨点,稀稀落落地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整个人就如同裸落在“弹雨”中,捂着头,却怎么也捂不住其它部位,浑身剧痛。本是瘦削的我,风一吹都会倒下,哪里经得起这狂风肆虐,暴雨劈头,我实在跑不动了。雨水裹住我的腿,使我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是艰难的。天黑得锅底似的,路上也看不到行人了,一种恐惧感袭变全身。雨越下越大,还夹着冰雹,透过单衫,阵阵寒气,直逼心脉。我那时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电闪雷鸣,什么是雨雹夹击,我就如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苇舟,就如暗夜里的一个迷失方向的婴孩。正当我就要倒在泥水中的时候,猛然看见桥不远处的堤坝下有一个小草窝棚,还是夏天农家看香瓜的用的。我就如在海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就如在沙漠看到一畦绿地,拚命地跑过桥,似乎耗尽了身体中的最后一点能量。我闯进去,没有去想里边会有什么,可能有什么,逃生的本能也不允许有时间去想。我弯着腰没命地喘着,就像害痨病一样。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镜头:草原上猎人追赶狼时,猎人骑在飞奔的骏马上,拿着套马杆,在后边狂奔,狼在前是没命地跑,跑着跑着,直到筋疲力尽,吐出最后一口气。

半晌,我调合了气息,身体也散了,单薄的衣服,把我裹得像个粽子,雨水哗哗地把地湿了一大片。头上没有了雨淋雹打,我反雨觉得更冷了,缩成一团,几乎成了一个空的点号。慢慢地我才睁开双眼,发现这个小草窝棚很小很矮,最多也就能容纳三个人,且比外边还要暗得多。所谓的草窝棚,就是用泥简单地垒起,上面覆些稻草,四下也不严实,只是用来看东西临时搭建的。没想到,这个还没有倒掉的小草棚,却成了我躲命的场所。我惊魂甫定,刚要集中目力打量草窝时,一个沉闷的声音传入耳鼓“你坐在床上吧!”我惊跳起来,这一句来至地狱似的浑厚的男中音,就如从鬼魅嘴里发出的,还有着重重的阴气。我的第一直觉就是:“我遇到鬼了。”我拔腿就往外跑,可是两腿说什么也不听使唤,站在原地抖动不停,连半寸都迈不出,我就觉得天晕地转,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声炸雷把我惊醒,我发现我躺着,可能是躺在床上。因为我感觉不是刚进来时站在水里的感觉。我用手摸了摸,还摸到了稻草。脑子里一闪刚才那声音,就又赶忙坐起,想往外跳。我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你不要命了,你看看外面。你不要害怕,我是好人。”我才注意,这个小门仅能容人的半个身子,可能是因为我太瘦了,或是我惊慌之中没有细看,硬是整个身子塞了进来。门本是用稻草虚掩着,被我这么一闯,也散乱地倒在地下。大雨,不,应该说是雨帘,我跟本看不清门以外的任何东西。天就像漏了似的,没命地倾倒着他的愤怒,似乎把几千年的痛泪一下子地全倒了出来。地面上的水也足有一尺多,大大的水泡,就如滚开的沸水,看了让人心慌。如果不是这逃命的途中,我会很惬意于这罕见的大雨的。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身体抖作一团。“不要怕,我是某校高三学生,你摸一下,这是我的校服。”我一听,是一个学校的,心里也就不怎么怕了。又问了是哪个班的,还真有我同村的与他一个班。于是,我的恐惧感也稍减了些。心平静了许多,也才有精力看周围的一切。

外面的雨水倒灌进草棚子里,他就站在水里。可能是我昏时,他把我扶到床上的吧。所谓的床,也只是用几块砖头摞起来,再在上面放上几块木板,上面再铺上一层稻草而已。已是中秋了,香瓜秧早已烂得差不多了,草棚废弃已久,摇摇欲坠。雨水不断地穿过漏洞,顺着斜披的稻草流入棚内。但有这个窝总比在外面淋暴雨要强得多。我也才模糊地看清身边这个同校的师哥。凭感觉,他的校服的款式和我的一样,因为根本看不清颜色。他个子很高,脸黑黑的,其实许是草棚里特暗。我总觉得他的脸比外面的天还沉重。他的衣服似乎是干的,可见雨没下时他就进来了,而且他事先掩好了门也四下堵了堵残损的地方。我见他还站在水里,我想我到来之前,他一定没有弄湿,就不好意思地说:“你也脱去鞋子到床上来吧。”他站了一会,才坐在床的一端。仅能容一个人的床,坐两个人就显得有些拥挤了。他尽量地向另一侧靠,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结果就有一半身子已经淋雨了。我过意不去,他是先入为主,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后来者居上。就说:

“你坐过来吧,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他还是不肯。

“那我出去了。”

他看我真的在找鞋子,做下床状。看着外面的大雨非但没减,反而越来越大,他急了,一把拉住我,“这么大的雨,出去准被拍死。”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只是想不让他更委屈了自己。

熟悉了,就慢慢地有了话谈。他叫覃波,他家比我家还远三里路。我知道那是个更穷的小村子。不然,这区区的几里路,有辆自行车不用一刻钟也就到家了,也不会在这荒野地的小草窝棚里栖身。他可能也是实在跑不动了,才躲了进来。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粗壮的,不是我这纤纤细草样的,怎么也会跑不动。他似乎明白我的狐疑,张张嘴,欲言又止。

雨没有停的意思,里外都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偶一个闪电,一个炸雷,更助了雨势,借着闪电,我快速地看了覃波一眼。他的脸惨白,真的鬼一样的,吓得我心一缩。我担心他是生病了,就说:

“你有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谁会天生是这个颜色,好在知道是一个校的,不然,准会以为是遇到鬼了。我想起了电影里鬼的模样,一身或白或黑的衣服,无血色的脸……不禁又是一抖。他下意识地靠近了我。“你冷得厉害吧,要是有火就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摇了摇头。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就靠在我身上,能暖一暖。你有哥哥吗?就把我当你的哥哥好了。”我哥可没有他这么好,常常欺负我。我倔强地没有动,尽管牙齿在上下打着架。不过,心里暖了许多。冷风如刀刮如针刺般地发泄着,大雨如注,在这没有时间,没有光明的仄仄的小草窝里,两个血气正旺的年轻人,就这样彼此静默着,感应着对方的心跳。没有忸怩,没有固守,只是每个人都在咒骂这无休的暴雨。

他是独子,和他妈一起生活,他没有说他爸离家出走的缘由,我也没有问,不过,一定是一个不可言传的悲哀。我是我家5个女孩子中最让人怜惜的一个。生下来时,父亲就大骂“又一个不能干活的。”而且,越大越瘦小,看看是不能干动农活了,没办法,也只能让我念书了。所以我是女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念到初中的幸运儿。妈妈说,我自生下,足足哭了两个星期,那时人们谜信,就说,这个孩子是个要命的主,妈妈明知道我是有病,可吃饭都成问题,谁会去大医院看病,农村的赤脚医生又什么也不懂,所以,从小到大也没有谁喜欢我。尽管大时,出落得秀气可人,但弱不禁风,脸白如纸,谁看了都会觉得我活不了几天。

那一夜,我们两个人各说自家事,班里的事,还互讲了自己看过的小说。他懂得比我多,看的书也多,几乎都是他在给我讲着。我最多也就会讲几个从老人那里学来的鬼故事,不过,我知道,那时讲鬼故事真是不合时宜,所以,最后一直是他在讲,似乎把一生的话都说完了。因为,沉默有时比外面的暴雨雷电更可怕。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没有他,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会怎么样,我实在不敢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即便是累了,困了,仍在不停地说着,絮絮的,如闲寂的老婆婆,如《祝福》里的祥林嫂。他的絮叨声有时就淹没在雨声雷声里,飘渺得远了……终于,我实在支撑不住了,狠狠地闭上眼睛,睡过去了。晃忽中,我躺在了暖暖的热炕上,妈妈给我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面还有两个荷包蛋……

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停了。浅浅的月光透过半掩的门和破损的墙,照在小草棚里。浑身暖暖的我,猛地意识到我身在何处,清醒的反应更是骇得心差点跳出来,但我没有动。我发觉,我正沉沉地枕着覃波的膊胳,他的另一只膊胳紧紧地搂着我,身体也紧贴着我,不,应该说是几乎是半压半悬在我的身上。我本能地摸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都是完好的。为这一动作,我脸红了半个世纪,不为别的,是内疚,为我那不应该有的窄窄的想法。我身上的衣服全都干透了,不用说,是他用体温把我的衣服焐干的。这时,我才真正领悟到妈妈说过的那句话:男人是女人的天,是女人的世界。我没有动,尽管覃波艰难的呼吸让我不忍,他真的是累极了,这个极累的姿势睡觉是太不舒服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我才得以看清他的脸轮廓:长方脸,额头略宽,眉宇间有一股让人摄服的气质,可能是月光的反射,脸似乎是惨白的。他这成熟的举止,一定是跟母亲相依为命中练就的。他身体散发出体味让我觉得心里更加坦然、安逸了许多。我甚至想,感谢这场大雨,让我遇到了生命中可遇或缺的男人。我似乎想让这大雨继续,永远不停。我被我这一出格的想法吓坏了,我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初三小姑娘所应该想的。我屏住呼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想着他,感受着他的他的气息,应着他的心跳……有好几次,我都想抽出手,摸一下他那紧毅的脸,想移开身子,好让他舒服地睡一会。可这个窄床,只能如此,我更怕稍一移动就会惊动他。

许是看得久了,他感觉到了什么;或是没了风狂雨骤,电闪雷鸣,他猛然睁开眼睛——圆而黑亮有神,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他伸头向外看了看,天有了点亮光。没有表,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去辨别时间。他又摸了摸我的衣服,是看有没有干。看我没有动,以为我睡的很熟,又试了一下我额头的体温,然后就更紧紧地拥着我,似乎是把他身上所有的热都给似的。我顿时感觉一股暖流经过我的七经八脉,凝固一处,深结于心。他一点都没有非分之心,真是如父如兄的呵护。

我装着熟睡的样子,还不时地砸着嘴,一脸贪睡的样子。晃忽中,我听到他轻轻的悠长的叹息声,随着这凄冷的秋风被扯得很远很远……里边有的是悲苦,但更多的是无奈。我无法猜测到他那一叹的深意,只能静静地体味着这片刻的温馨。

过了许久,他看了看外面,天已渐露出点鱼肚白。他拽出膊胳,许是被我压麻木了,他猛劲地揉搓着,揉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被我压了多久。他轻轻地移开身子,理了一下我的乱发,又给我整理了衣服。没了他的身体遮盖,我立时就感觉到身上的热气一下子全都散尽了似地,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深秋的早晨,那冷意是无需刻意描绘的,何况是在这四下露风的小破草棚里。他下意识地抱紧我,又缩回了手,那种难为情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更是永久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欠身半坐在我前边,借以阻拦外面的冷气,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若有所思,也不知是在想心事,还是看天,脸也比以前更白了,毫无血色。我知道,他是怕我醒来时难堪。

我不想他那难受的坐着,就急坐了起来,“我怎么睡着了。”

“我也睡着了,刚醒。”

“雨什么时候停的。”

“我也不知道。”

他很自然地说着,没有作做,我也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的,我们都没有昨晚说话那么自然,我们有时对视,有时沉默,有时相对傻笑,要不就不约而同地说:“今天不会开运动会了吧。”然后,两个人又是尴尬地笑。

“场地不好,不会开运动会了。你今天就在家好好睡一觉吧,吃点药,我觉得你在发烧。”

经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觉得我的头有点烫。我知道我的弱不禁风,天稍一渐冷,我就会大病一场,何况淋了这么大的雨,不病才怪。

他看了看路,偶见有人经过,就说:“该回家了。”

我想说点什么,可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如果没有我,他可能雨停时,就回家了,也不会挨冻到天明。他见没有行人过来,就说:

“你先走吧。”

“你呢,一起走吧。”

我话一出口,就知道我说了句傻话。

“一起走让人看见不好。”

是呀,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同时钻出小草棚,传出去,是不太好听。我一脚迈出草棚,又回头望了覃波一眼。

“走吧。”

他像是哄他的小妹妹一样催促我。

我见路上没人,快速跑过桥,站在路上,还频频回望小草棚,经一夜的风吹雨摇,小草棚已是堪堪欲坠。我边走边回头,覃波就保持着离我一百米左右的距离。

路两旁的沟渠已积满了水,泛着凉意。我记得,就是农活最忙的插秧季节,也没见过渠里有这么多的蓄水。路上的石子,也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两边的树,有的连根拔起倒在路上,有的折技断臂,披头散发,满路都是残枝碎叶,一片狼藉,可能是昨夜的余悸还未过,路上更少人行。覃波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知道,他是怕我再出事,一定要看着我到家才行。

后来听妈妈说,那夜的雨下到天快亮了才停。家家的孩子被风雨雹雷吓得不敢哭闹,仅大我一点的姐姐,抱着枕头捂着耳朵,趴在墙角,不敢向外多看一眼。天还没有亮,爸爸就骑着那辆除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沿途寻找我的尸体,这么恐怖的夜晚,这样一个纤弱得一根稻草似的我,爸爸以为我准没命了。他连两边的河沟都看遍了,尽管孩子多,不当事。妈说,如果不是她拦阻,爸爸早就冲进雨夜里拚命去找我了,他一夜没睡,狠命地抽着旱烟。我当时心里一热,鼻子很酸,爸爸也是疼我的。爸爸是既希望找到我的尸体又怕见到我的尸体,那种感觉我真能体会到。

我一直病着,高烧不退,尽管经常生病,可这次最严重。躺在医院里,嘴里说着胡话,医生想尽了办法,可怎么也退不了烧,妈妈急得直哭。我总是在做梦,一会是覃波和我捉迷藏;一会是把我从小草棚里赶到大雨里。我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度日。直到有一天夜晚,我小姨走过来,她把一个凉凉的东西放在我的头上,用手轻轻地搓着我的全身,好舒服的感觉。然后又给我挂上吊瓶。我看着小姨,只记起了她已死了许多年了,她和我年龄差不多,我们是最要好的了,她怎么能来看我呢。就这样,那以后,我奇迹般地睁开了双眼,死神与我擦肩而过,可能,是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完吧。

重新回到学校,已是半个月之后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高三、二班看覃波。他脸色还是那么惨白,让我看了就有冬天来了的感觉。他问:“你全好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我病了,他还去医院看过我几次呢。不过也只是在门外看一看,向护士打听一下情况而已。

在阳光下看覃波,感觉又不同了。他长得好帅,瘦高,眼睛始终是微笑着的,看一眼就觉得是那么可亲可近,浓浓的胡须,显得他更加成熟了。

他正在拚命地学习,准备应考。为了不打扰他,我不总跑去看他,不过,他就像一块磁石,时时吸引我。我的眼睛,我的心就没有离开过他。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有意无意地从三年二班前经过,无意识地向教室里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他的座位,心就像落了地,不然就总是悬着。有时,下课十分钟,眼睛也是停在他教室的方向,就像丢了魂一样。

覃波除我病好和我说过几句话后,他一直远远地躲开我,这让我伤心得痛哭了许多次。可他越是不理我,我就越想见他。我终于意识到,我又病了,不过,这次是心病,我发现,我喜欢上他了,而且发誓非他不嫁,尽管那时我还说不太清什么是爱。不单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在那凄惨之夜里给我温暖给我以安全感而如衷地心仪。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总是痴痴呆呆的,我以为覃波一定是不喜欢我,故意躲开我,所以,我也想尽量避开他,可是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他身边。他见我又瘦了许多,紧锁眉头,一脸愁容,有几次,他都从书本上偷偷地抬起头。

有一天,他到我班来,给我一本《读者文摘》,并说:“梅婷,你要多吃东西,看你‘芦柴棒’一样,再瘦下去,就不好看了,就没人喜欢你了。”

他那口气俨然是一个大哥哥。

“本来就丑嘛,反正我也没人喜欢,从小爸爸就骂我没用,你又不理我。”

我的话低低的,好像是只说给我自己听。

“谁说的,你有一种特质的美,将来不一定有多少人在你后面排队呢,别瞎想了。好好吃东西,好好学习,期末考不好,看我不打你。”

那以后,他就常来看我,放学时,有时和我一起回家,还给我讲题。我就如注入了新鲜血液,一下子就活了过来,每天总是哼着歌,别提有多快活了。渐渐地,身上长了点肉,脸色也红润了起来,可能是心情好的缘故,出落得更加水灵了。覃波可就更忙了,他拚命地学,就是要考一名牌大学,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他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从不忤逆,他更知道家里的难处,从不多花一分钱。高三了,别人都住校了,他只有步行八里路回家,第二天又早早到校;别人都吃着好菜白面馒头,他只好啃着从家里带来的玉米面饼子……在他的带动下,我也就拚命地学习,好证明给家里看,女孩子是不是没有用。每当我学厌时,想一下他那棱角分明而紧毅的脸,就又埋下头来苦学。

高考前一个月,覃波越发的瘦削,透过单衣能感觉到他的根根排骨,脸色也越发吓人,我担心他是累得。于是,我就把妈妈给弟弟包的饺子偷偷地拿一半给他,想让他多一些营养,为这还险些挨妈妈打。有时,我就省下午饭,给他送过去,我不想让他高考前还总是就着咸菜啃着冷硬的玉米窝头。他从不拒绝,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可是,他依旧脸白如纸,看得让我心痛。他有时默默地看着我,仔细地记住我的每一个部件,生怕我会丢掉似的,有时下意识地摇摇头,那种无可奈何的样子,让我看了觉得可笑。

高考结束后,我就没有见么覃波。

漫长的假期里我依然没有见到他。

我的心就如在烈火上炙烤,有的是撕肝裂肺的痛楚,我急于想知道他的一切。可我们事先有约定,就是无论何事,也不能到对方的家里去。不然,我早就闯去了。

再开学的时候,我已经上了高一,并进了重点班。我没有落地,我的这一切,全是缘于他的鼓励和帮助。我看到学校提示板,他考取了重点学院,但不是他想望的名牌。可能是没能践言,或许是没能如愿不好意思见我这个小妹吧。

他再没来学校,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的思念与日俱增,如果不是收到他的来信,我一定会发疯。我每周都会收到他的信。他给我讲述他在大学生活时的情景,说大学如何如何美好;讲述了他生活是多么丰富多彩;讲述了他所涉猎的书籍,还不时地给我寄一两本文学作品,不过都是他看过的;他给我讲他的文学圈子里的诸多才子,诸多趣事……每封信,他都慢洋洋洒洒,或记叙或抒情或抨击时弊,每封信都是一篇绝美的文章。我有时就捧着他的信发呆,心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能有这么多美妙的语言。为了不让他笑我文字的乏味,我也拚命地看书,每每也写出好的文字来,他就来信夸奖我。我后来想,我的文学细胞,可能就是那时他培养的呢。他的信每周必到,但他只让我两个月才回一封信,地址是学校的传达室,这对我来说是残酷的,但没办法,如果我违约,他就再不给我写作,我只好乖乖地听从。他是怕我学习分心,殊不知,我每回一封信,都是厚厚的,里边是浓浓的思念和沉甸甸的情谊。

就这样,高中三年里,再苦再累,我都顽强地坚持着,尽管期间家里让我放弃学业,回家种地,我都硬硬地顶下来了。有时,帮家里把农活做完,晚上挑灯夜战,怕影响里间家人睡觉,就在外间水缸边学习。夏天蚊子叮得我浑身是包,冬天水缸里的冷气加上外边的寒风,冻得我满手满脚是泡,又红又紫,肿得像馒头。但我从不说一句苦,只为了他,为了能和他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有时实在困倦了,捧着他的信,马上就清醒了许多,如他站在我面着,帮我温习功课一样。

信越摞越高,我知道他假期也不回,为考研而勤奋学习。我从没有怪过他,男儿志在四方,如果就此停步,根本不是他的个性。他不只一次地对我说,等我高考结束走出考场的那一刹那,他会在校门口等我。为这一天,我没命地学,我要以最好的笑容去回应他那微笑的目光。

就这样,我以最好的心态,最好的成绩结束了高考。当最后一科铃声响起,我放下卷子,第一个跑出考场,第一个冲到校门,我有一千一百多天没有见到他了。说不出的兴奋,说不出的喜悦,顿时脚下生风。

三年中,每天往返的路是我悠悠长思念的沉淀,那桥下的小草窝早已荡然无存,但却永远地在我的心里高高叠起,仿佛那不是一滩泥草,它是琼楼玉宇,比今天耸立在眼前的高楼大厦不知要美多少倍。我每一驻足,每一回眸,心里都是甜美的,回想那热热的体温,那浓浓的男子汉特有气味,不免心驰神荡。

飞一样地来到校门口,没有我想像中的身影。我原来构想他的胖瘦等等,一切都化成乌有。我僵在那,是不是他来晚了,是不是他在和我捉迷藏,想给我个惊喜,是不是……我开始收寻,并胡思乱想起来,直到人都快走光了,我如花的容颜凝成波痕。最后,一个瘦弱的满是沧桑的女人站到我面前,手里攥着一个小包。

“你是梅婷吧?”

我点点头。她仔细地端详着我,满眼噙着泪水,喃喃地自顾自地说着:难怪波儿成天喊着你的名字,难怪波儿眼睛大大地睁着就是闭不上,好惹人怜爱的孩子……

“我是覃波的妈。”还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她交给我一封信,并把小包塞在我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覃波为什么不来,他怎么了……”我的大喊声被热热的气浪卷走。我心里满是气恼,气他的失言,恨他失约,骂他是个大骗子……天气出奇的闷热,似乎要把人烤成肉干。

那是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熟悉的字体,让我倍感亲切,平息了我内心的怒火。

“梅婷:

让我叫你一声婷可以吗,我在心里已经成百次成千次地这样叫你了。

遇到你是天意,你给我的生命增添了色彩,让我有幸尝到了人间刹那间而是永恒的美好。

婷,首先请你原谅我,如果不求得你的谅解,我会死不冥目的。

那天雨夜,我没经你的同意,我是与你相拥而眠的。先是看你发烧,给你取暖,后来,看你楚楚可人,我是情不自禁。不过,我没有做什么,真的。”

我脸一红,心里说道:我早知道,你要是做什么,我还会理你。

“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零距离接触的女人,我永远望不了那雨夜给我的幸福,那种做个男人的真正的感觉。没有你,我拿不到录取通知书,没有你,我走不完这艰难的路。”我有脸烫得就如烈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同我说话,以前都是半字都不提的。

“婷,我知道你对我的深情,我也知道我搂着你时,我就知道今生把我交给了你。但,婷,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你要面对的事实,答应我,你不要哭,你要坚强地好好地活着,为我。在你看这封信时,我已深埋地下三年了,已是阴间一鬼了……”

刚还是脸烫得烤人,这时就如在冰库冰封了一样。我怔在那儿,我快速地读着,泪水就如那一夜的倾盆大雨,打湿了信,打湿了地面,打湿了我的“翅膀”。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移动脚步的,也不知道是如何来到桥那边——我们曾有过一夜同塌而眠的小草窝棚那个地方,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他的家,是怎么死去活来的不敢、不肯,也不能接受这个惊雷一样的事实。

覃波有先天性心脏病,早就给医院判处了死刑,他那狠心的爸爸也是因为负不起那昂贵的医药费而带着别的女人离开他们母子的。他妈卖掉所的的东西,也抢不回儿子的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知道母亲艰辛,知道他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他就是带着一个强烈的想考个名牌大学的愿望,他想留给母亲点什么。但,可能是因为遇到了我吧,他硬生生地多停留了半年,可能是为了一种责任,也或许是上天要多给他点幸福吧。

校运动会那天,他是因为不能快跑才落到后面的。他的心脏是经不起波动的,他那天是看大雨将至,而他也最怕淋雨发烧,那样就会引发心脏病,就会……所以他看到路边那个早先看瓜的窝棚,就躲进去,也才遇到我,才有了那终身难望的一幕。

那一夜,他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了我的衣服,他把自己全部的热量都给了我,而自己,明知道怕冷,还把衣服一半散开盖在我的身上,他明知道自己心脏经不起重负,但他那么做了,没有一点后悔。

本来他是能考上名牌的,凭他的坚实的基础。只是考前那一个月,他都在没日没夜地写信,他先按日期放好,一百四十五封信,简直就是一部巨著,那每一行每一字,都是他用心血凝聚而成,他实际上是耗他的心血呀。他妈妈看着心疼,但也不能阻止他,她知道,他在完成一件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事情。

其实,覃波早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他知道自己没有几天的路可走,所以他竭力逃避,但他时时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看到我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更了解我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强,他心软了,就想,走一步是一步吧。他才把我从痛苦的阴霾里带了出来。

我打开包袱,那里是我写给覃波的信,一封都没打开过,而我收到的每一封信都是覃波的母亲到某学院央求传达室老人把信发出、接收,再转给他的妈妈,难怪信封上永远是传达室的地址,当时竟一点都没有觉察。

我满是泪水地听着覃波妈妈讲着点点滴滴,几次哭得晕倒,醒转来,仍缠着覃波的妈妈讲着。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恶梦,不是真的,直到覃波的妈妈带我到他的坟上。

坟土是新的,白白的纸蟠在晚风里缓缓地摇着,好像在向我招手。一堆黄土就这样把我和覃波分开,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此时此刻我真的想知道,《聊斋》里的鬼狐的是否有无,如果真的有阴阳两界,我也愿意变成鬼,那样就不会阴阳隔绝;如果真的鬼能回旭间,我也真的宁愿让覃波变成鬼回来看我,我不在乎什么人鬼殊途,只要能多看一眼,能天天厮守在一起。

我哭倒在坟上,覃波妈妈也是老泪纵横,他的唯一的希望也随风而去,以后的日子,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我把自己写给覃波的信一封封地拆开,一字一字地念给他听,和着我的血泪,再一封封地烧给他,我要让他清晰地听到我的声音,我让他看清我的每句肺腑之言,读懂我的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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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 | 荐/文清推荐: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细腻的文笔,
写出了让人难懂的心事。
读懂一个人的心,
是件很难的事情。

文章评论共[2]个
寂寞宝贝-评论

很感人,不管是小说还是真实的,爱情的力量——伟大!at:2006年10月24日 早上9:53

夏雨儿-评论

好伟大哦!看了都想流泪了,如果是真的,我希望你早日走出来,相信覃波也希望你幸福吧!at:2006年10月24日 上午1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