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实在太苦了——跟女儿现在的童年相比，所以我一直希望我能人为地延长她的童年，让她拥有一个快乐的、悠长的、无拘无束、丰富多彩的童年。

小时候根本没有奢望过吃什么水果。每天添了一碗饭后，坐在床边，面对着窗子，望着在古老的青石板上穿行的人，腿还要翘到前面堆起来的木箱上，就好满足了----一直觉得这是个宝座，所以经常要和姐姐们争抢。当然就会有眉开眼笑，会有气恼不平，还会有大人平息争议结果加入的更大的一个躁音。

没有见过苹果，也没有渴望过苹果，所以从来没有跟妈妈撒过娇，提出过要吃苹果。那时候幼儿园可以不上，我可以在家呆着，或带着钥匙出去玩，或是跟着上学的姐姐们混一天，或是被锁在家里，都还好。可是到上一年级了，有春游了，老师要我们准备一点春游的吃食，小小的我，开始有点什么发现了。

我回家把春游的事告诉了爸爸，而且理直气壮地提出了老师的要求。看来爸爸是处变不惊，他告诉我好办：春游那天，他会为我准备两个磁耙，半斤煮熟的荸荠。我不懂，但我也不是太开心，隐隐约约觉得食物的简单。好象只是饭食，没有加入春游的那份乐趣。

到了春游的那天，我背小书包上路了。我们要去的，就是我们这儿的赭山公园。路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公园也不大，玩一会儿就开始午餐了。我第一次近距离真切地看到了苹果的形象。那是我们的班长，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的，漂漂亮亮的王梅从她精致的书包里拿出来的。

它在幼年的我的眼中是那样光彩夺目，那样鲜活可爱，那样红艳诱人，衬着王梅洁白的小手，我就那样毫不掩饰地，馋馋地看着班长她一口接着一口，渲染完这只苹果的多汁和香甜。然后，我吃着干冷的磁耙，和一颗颗象风干似的荸荠，心中有了第一次，人生的失落感…

当然大人以为小孩子的感觉会在很短的时间内烟消云散了，但其实感觉一直都在，只是悄悄地躲在了自己的记忆深处，要不然，为什么到现在我一点都没有忘记呢？今天细细想来，不是因为没有吃到苹果，不是因为家人没有给我准备苹果，而是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人与人，小朋友与小朋友，其实是不一样的，这样的发现让敏感的我，感到了一颗小小的单纯的孩子的心被轻轻刺着的痛苦…

当然春游只是一学年中的一个小插曲。在学习中，在疯玩中，我很快忘记了那种不适，我又习惯看不到苹果的日子。只是这样的插曲年年在相似的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日子里要发生一次。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依旧是两个磁耙，半斤煮熟的荸荠，我的小小的心不再疼痛了，而是麻木了，我依然看到越来越多的同学，手中都握着我一个无法不想往的脆亮的苹果。如果说我学会了什么，那就是我学会了躲到旁边，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食品，不愿与同学在一起，也不愿意看到他们炫耀着家人精心准备的食品，其实是在暗示着家人对他们的宠爱、看重和关心，不愿意看到了，并且无端地开始自卑…

我们上小学那会儿，星期六下午不上课。我们通常到一些同学家去做作业。三年级，有一个时期，我们每个星期六都到玲家去做作业。因为她家很大，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做完了作业，就跳皮筋玩。有一次，我和玲在做作业时，她爸爸回家了。他很热情，问了我好多关于我家的问题，最后发现他和我爸爸居然是同事。他很高兴，从家里拿出两只苹果，给玲和我。

我被吓到了。因为在大人的教育下，是不可以随便吃别人家的东西的。这里不可以随便的意思就是不经大人允许，那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这个青青的苹果那么深情款款地望着我，也在无情地诱惑着一个不到十岁的从没有尝过苹果滋味的小女孩。

我的脸涨得通红，思想做着激烈的斗争，终于也不知是玲的爸过于热情，还是本来我就是对苹果半推半就，反正结果就是，我将大人平日的一切警告和教育远远抛在脑后，大口大口地当场吃掉了苹果，其实现在的记忆中，并没有对它有什么特别难忘的滋味记录，可能因为苹果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美梦，吃掉它我就有了些许满足愿望的感觉吧。

吃完苹果，做完作业，天黑了，回家时，我恐惧了。我不敢面对了。以我胆小的性格，我不敢不把吃了同学家一个苹果的事告诉爸爸。如果有一天，玲的爸爸和我的爸爸碰面闲聊时，无意中说起这个事，我知道爸爸的暴躁脾气，那就会不得了的。可是我怎么开口说呢？可能是一顿骂，也可能是一顿打。我恐惧极了。

回家我犹豫再三，还是支支吾吾地把今天我到同学家做作业的事向爸爸做了汇报，就是暂不提及那个被我吃掉的苹果。爸爸先是没有说什么，听说玲的爸是他的同事，又问了几句。我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地说：“她爸还给了我一个苹果。”爸爸的神经果然紧张起来：“你吃了没有？”“我推了好久，可是她爸硬要我吃，我…吃了。”我等待着的那场暴风骤雨终于电闪雷鸣了。

爸爸勃然大怒，大声向我吼着，吼着，我的眼泪不停地流着，流着，不知他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犯了哪条罪，那样的场面我真得不愿意回忆，因为现在我的眼泪也快要下来了。如今还有人相信吗，一个青涩的苹果，还有一颗青涩的心灵，有错吗？错也不至于，这件小事会成为小女孩心中，过早地背上的一个沉甸甸的思想包袱。到现在一想到那个激烈的场面，心里面就会很沉很难受，还想为当初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好好地哭上一会儿…

我想那个贫瘠的年代，我的家境肯定是不好。吃了家境较好的爸爸同事的一个苹果，是不是爸爸当心欠了其一个人情，以后要还一个人情什么的，所以对我那样大动肝火。但正是因为他的怒火，使我清晰地记得这件事，并且有时有些强迫性地要拿出来分析分析：我想我吃掉那个苹果，也许不完全是因为嘴馋，我还在苹果中吃到一种精神上的东西，那就是我多次在别的同学吃时感受到的，那就是一份被人关心，被人注意的感觉。

可惜当时的爸爸不懂，现在的爸爸可能也不懂，他没有那样的感受，他就很难体会出别人的这种感受。我有时也奇怪，怎么人家有好多压抑，都是外界给予的，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就会很温馨，很放松。为什么我和我姐姐的很多压抑，就是家庭有意无意给予的呢？比如我爸就不让我们干许多小孩子都喜欢的事，他就干涉我们这样那样的，他就会对我们小孩子很多自然的喜好坚持不允许。所以我们姐妹成家后，我们老公对我们的评价都差不多：没有爱心，不会照顾人，做不好家务，特别是从来不爱小动物和花草…有时候，我们在一起说着笑着，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我那搞怪的老爸。

老爸已经七十有四，我们和他说起以前的种种，哪个没有受过我爸“赐”予的皮肉之苦呀！提起来牙齿都恨恨的！可是他开心地笑着，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也不没有后悔，看不出他听了这些，有什么心情，他还是那么那样深情地望着你，好象搞不懂我们说的那些往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唉，我可爱的老爸呀！

一个关于苹果的美梦破碎了，在那个被爸爸狠狠责骂的星期六晚上，被爸爸亲手打破。从那一晚起，我心的成长速度超过了身体。我的内心充满了自卑，我学会了什么事如果做错了，都是我错了…我不好,我不美，我令家人失望…好多好多年，这个梦的碎片还缠在我的身上，使我渐渐远离同学，远离人群，远离无忌的欢笑…

我一点也不恨我的爸爸，我只是有点可怜我的童年。我的童年被压抑着，压弯了小小的脊梁，压弯了纯洁的心灵，好多好多年后，才重新努力着恢复起自信…

苹果曾是我的一个美梦。现在在所有的水果当中，我最偏爱的就是她。老公总是整箱整箱地批发回家，笑呵呵地看着我和女儿大口大口吃着香甜。我童年破碎的梦再也不会重来了，我每天吃着苹果，踏实地感受着一种被人宠爱的满足，我想，我还是幸福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