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晓蕊频频打电话,更兼每周一封信,提前两个月便向我发动全面进攻,要我“五一”的时候去看她。
电话里晓蕊的声音慵懒娇惰,在午夜的寂静里荡漾着柔靡的风情。晓蕊说:“思平,你过来,过来嘛!过来陪我说说话。一定要来哦。要不九天长假非把我闷死不可。你就那么忍心看着我死掉吗?”
我笑:“到时候再说吧,有时间我一定过去看你。”
晓蕊在那边不依:“什么叫到时候再说啊?一定要来!”
“好好好,一定,一定,行了吧!”
电话那边传来晓蕊满意的娇笑:“这还差不多!”
晓蕊是我的邻居,仗着大我两岁,从小到大,没少欺压我。
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上大一时,“十一”放假回家,她一袭宽松的白色长裙,光脚穿了一双拖鞋,长发飘呀飘的站在路口,很嚣张的样子,气势汹汹的冲着我家门口便喊:“思平,你给我滚出来!上了大学就不认识你大姐了是不是?”
弄的我面红耳赤,急忙跑出去语无伦次地跟她解释。她则看着我的窘态吃吃的笑:“逗你玩呢,红什么脸哪?”
倒是我们家老大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接了一句:“你倒是不脸红,一个女孩儿家,站在大路上大吼大叫,没一点淑女风度。”
晓蕊便跳过来仰脸看着我大哥,一副挑衅的样子:“我就没淑女风度,就没淑女风度,你怎么着我?”
大哥笑笑:“我干嘛要怎么着你?反正你将来嫁不出去也不关我的事。没功夫跟你闲磨牙,请让开!我今晚可是佳人有约呢,再会!”
晓蕊便对着老哥的背影咬牙切齿:“好歹撞见个女鬼,回不来吧!”
转首又笑吟吟的上下打量我:“大学好玩吗?住校习惯吗?怎么好像瘦了?”
一阵风过,捎来草木的清香,把她宽松的裙摆簇拥成千姿百态的轻浪。那松软下垂的衣料便被她瘦削的肩,纤细的腰很细致地勾勒出柔美的曲线,飘飘然几欲凌风而去。
那一阵子听说有好多人替晓蕊说媒,我们每每便以此取笑她,晓蕊总是鼓着腮瞪我们。难得一向霸道的晓蕊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我们越发拿她开心,晓蕊便又气又笑,挨个追打。我固然没少挨她的粉拳,就连一向滑溜的大哥有一次也被她狠狠踩了一脚。踩了人的晓蕊反倒眼泪汪汪的说大哥欺负她,没好气的摔门而去。
晓蕊惯会扮可怜,每每理亏辞穷时,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见的多了,也就没人拿这当回事了,反而总趁机取笑反击。
但这次,从不肯吃亏的大哥却一没笑,二没闹,只是用手抚着被踩的那只脚面,默默目送晓蕊离去。晓蕊这丫头开玩笑没轻没重,这一脚踩的肯定不轻。
春节再回去,突然就听说晓蕊结婚了。又过了三四个月,听说晓蕊又离婚了,而且闹的满城风雨,沸沸扬扬,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人提到了大哥。没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大哥突然就劳务输出去了远洋。而晓蕊也不知去向。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恍恍惚惚听到了不少有关此事的传言:有人说晓蕊去了邻市的一家酒店做三陪,有人说晓蕊去海南打工做了人家的二奶,还有人说她跟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去了山区……种种传闻,不堪入耳。
这些我一个也不相信。晓蕊一向自命清高,要她死可以,要她随随便便糟蹋自己,这绝对不可能。
可是我还是很担心晓蕊。晓蕊太单纯,应付不了世道艰险。
有时候做梦时,我便会梦见晓蕊,一身白裙站在路口,被一方白丝巾随意束在脑后的长发飘呀飘的,一双眼睛,快活而灵动。
一年之后,突然就收到了一封晓蕊的信,晓蕊说她在一所成人职业学校进行了为期一年的培训后,到了目前所在的这所私立小学任教。晓蕊说她很想念往日的玩伴,只可惜……
我可以体会得出这省略号里所包含的遗憾与伤感,却也由衷的替晓蕊高兴。
真的,想象着以前晓蕊板着脸一本正经教训我的样子,再想到晓蕊灵动而快活的眼睛,浅浅的笑意,忽然就觉得再没有比教师这一职业更适合晓蕊的了。
后来节假日再回去,偶尔也会撞见晓蕊,依然很明快的笑,依然站在路口很大声的叫:“思平,你给我滚出来。”
偶尔,晓蕊也会打听大哥的消息,但晓蕊不再去我家。如果没有旁人在场,晓蕊愉悦的眼神便会立刻黯然下来,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大哥的房间瞟,眼中有种令人心碎的凄迷。
有时候,她甚至会定定地瞅着我眼都不眨,那种痴怨的眼神看的我浑身不舒服。我说:“你怎么这样看人,就不怕把眼睛看酸了吗?”晓蕊只是笑,笑容凄惨的让人心里发颤。
终于有一次,在我伸手挡住她的眼睛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一声叹息:“你们哥儿俩,鼻子跟颧骨,长的真像!”
那一刻我只觉得血往上撞,莫名其妙地就发了脾气:“你神经病啊?谁跟他长的像?你不是有他的照片吗?想看回家抱着照片看个饱,别老这样盯着我。你不觉得肉麻我还觉得恶心呢!”
晓蕊怔住了,眼睛里忽然一下子就贮满了晶莹的泪水。只见她脸涨的通红,咬着嘴唇,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思平,对不起!”说着话转身跑了开去。
我看着她单薄踉跄的身影渐跑渐远,心里忽然一阵揪痛,痛的没有来由。
事隔不久,大哥给我打电话。大哥一向很关心我的学业,每隔两个星期总要给我打一次电话。关于这件事,虽然我一向很困惑,但我从来没有向大哥提过,但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晓蕊……”
大哥不待我说完,便恼怒地打断了我的话,大哥说:“你只管上好你自己的学就行了,我的事你别多问!”
我其实没想过问大哥的事,我只是想问问大哥知不知道晓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此之前,虽然也偶尔听到别人几句闲言碎语,但我从来就没有把大哥跟晓蕊联系到一起。
但是大哥这次的态度让我蓦然想起了那天晓蕊狠狠踩向大哥的那一脚,和当时大哥异乎寻常的反应。由此联想到以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以及晓蕊闪电般的婚姻,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大哥寄回了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跟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在甲板上相拥的镜头。大哥说她叫迪娜,是一条劳务输出船上大副的女儿,中美混血儿,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等合同期满,他就带她回国。
这件事很快在邻里间传来。有一次晓蕊在来信中说人们总是有意无意的在她面前议论这件事,并且不时看她的表情,那目光怪怪的,利利的,像狼!
晓蕊从此不再向我打听大哥的消息,只是仍一如既往地给我写信打电话。晓蕊喜欢在深夜打电话,电话里晓蕊的声音软软的,像端午节时粽子的味道,晓蕊说:“思平你来看看我吧,在家你不敢跟我说话,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总该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吧。思平,我很想你!”
我总是笑:“忙啊,有时间再说吧。”
晓蕊便大发娇嗔:“借口!不理你了。”说不理了,下次打电话还缠,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又一次午夜电话里,禁不起她的软语央告,鬼使神差我应了一句:“好吧,‘五一’有时间我一定去看你!”从此给了她更充足的理由,那电话催的越发频繁,闹得宿舍里的同学老拿我取笑:“你这个姐姐跟你很亲哦,每天半夜给你打电话。真姐姐假姐姐?”
其实我倒不讨厌晓蕊的电话。她轻柔娇软的声音总能让我睡梦中都回荡着一种温柔的甜香。可是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忘记晓蕊在我脸上寻找大哥的印迹的痴怨凄迷。原本,晓蕊应该是大哥的恋人吧?
由于没买到原定车次的票,火车又晚点,“五一”那天说好11点多到站的火车到了下午四点多才到站。下了车,走出站台,远远看见出站口处,晓蕊正翘首张望。
天上下着极细的小雨,她蓬松的刘海上缀了一层闪亮的雾珠,一袭薄衫在雨中看来不胜寒意。见我出来,晓蕊老远就高兴的招手,很亲热地跑过来接过我的书包,拉着我上了一辆出租车。
假日的校园空落落的,晓蕊一边张罗着让我歇息,一边忙着去温早已放凉的午饭。满满一桌的饭菜看的我直皱眉头,我说:“你这是干嘛呢?就咱俩,吃得了那么多吗?”晓蕊笑,“多吃点吧,没看现在几点了,午饭晚饭合一块吃了。”
天色阴寒,因为天气的关系,夜色就来临的特别快。晓蕊把我安置在她那间小小的宿舍,自己抱了床被子说去睡教室的课桌。
我说:“还是我去吧,教室里空荡荡的,你一个人会害怕的。”
晓蕊不让我去,她嘴角又流泻出了那种浅浅而略带凄然的笑:“你是客人哪,哪能叫你睡教室?再说,你以为在这里我就不会怕吗?”
外面起了风,白杨树的叶子在风雨里刷刷作响,不远处迪厅、影院和溜冰场里不时传出一阵阵诡异的音乐和凄厉的惨叫。晓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瞧,多刺激的环境,我都快神经衰弱了。”她抬头看着我,目光怯生生的满是试探的意味:“要不,咱们谁都不要睡教室了。你瞧我这里有两张床,咱们正好可以多说会儿话,起风了,我真的好害怕。”
我本能地摇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是不合适,再说,再说她还曾经是大哥的恋人。
晓蕊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叹了口气,抱起被子往外走。
门开了,一股冷风忽地吹入,晓蕊薄薄的衣衫在风里飘动,瘦削的肩越发显得单薄娇弱。心中叹了口气,我伸手拉住了晓蕊:“算了,害怕就不要去了。”晓蕊当时就笑了,眼睛亮亮的:“我就知道思平对我最好了!”
两张床靠墙摆成一排,中间有个小小的床头柜隔开。晓蕊脱了鞋,合衣躺下,头支在柜子上,兴致勃勃地探着脑袋跟我说话,披散下来的一头秀发几乎垂到了地上。
我们聊了很多,从童年趣事到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再到长大的无奈。很自然的我问到了她的婚姻。晓蕊咬牙切齿,“别提那一家王八蛋,他们全部不是人,是狼,一窝豺狼!”
我沉默了好一会,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到了另一个敏感的问题:“那你跟我大哥……”
晓蕊脸一沉,“你来就是为了弄明白这件事的?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你大哥?”
我慨叹道:“我要敢问他,就不会等到今天来问你了。”
晓蕊幽幽叹了口气:“也别问我,我无话可说。”话锋一转,她忽地坐了起来,趴在床头柜上,“你呢?说说你吧,你跟你那位云姐姐现在怎么样?”
晓蕊说的是我高中时候的一位女同学,当时大家相处不错,彼此送了几张照片留念,被晓蕊看到了照片及上面的留言,当年没少拿这件事寻我开心。
我笑:“你记性真好!她现在在一所艺术院校上学,找了一个研究生男朋友。”
晓蕊笑,一如多年的促狭:“好可惜哦,思平!”
我看着她微笑:“可惜什么?”
晓蕊脸腾地红了,桔黄的灯光下,她秀发掩映的脸粉润流霞,有种娇羞不胜的妩媚。我心中微微一荡:“晓蕊,其实你长发披肩的样子很漂亮。”
晓蕊一扬眉,一抹笑的涟漪便从她微翘的嘴角荡漾开来:“是吗?难得还有人夸我漂亮。不过思平,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我心中一沉,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大哥!
晓蕊似乎没有发现我的不快,依然笑盈盈的:“不过我还是喜欢听你说这句话,因为你说的都是实话。不像有些人,只会花言巧语哄人开心。”说到此处,她语调中忽然就有了种很深的哀怨与伤感:“两年多来,经历了太多的折辱中伤,能让我相信的人实在太少了。”说着话忽然“咭”地又笑了,目光深深地看着我:“还是咱们思平好,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骗我,都不嫌弃我。”
她的眼神忽然又变的愉悦而淘气,带着少女的娇态天真,以手托腮靠近了我:“老实交待,在大学里到底有没有找女朋友?”
她的脸离的我极近,那种幽甜的清香在我鼻端荡漾:“别闹!”我伸手去推她,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柔柔的灯光下,她就那样眸波盈盈,眼都不眨地盯着我,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生动鲜媚已极。
我的心陡然一阵狂跳,呼吸不由急促起来,急忙低下头,收敛心神。
再抬头时,晓蕊依然在盯着我,痴痴的眼神迷离幽柔,像一个不醒的梦境。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晓蕊她看的并不是我,她还是在找大哥的印迹。
用力抽出手,心里怪怪的很不是滋味,起身关上灯,我闷闷的说了一句:“太晚了,睡吧!”然后不再说话,蒙头而卧。
晓蕊幽幽的叹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被针毡。
时光在黑暗中流逝,外面的各种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张牙舞爪的树影。
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一直不闻晓蕊的动静。悄悄起身开灯,发现她就那样侧靠在床头柜上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湿湿地覆在眼睑上,苍白的脸上泪痕犹存。她几乎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蜷曲的身子怯怯的,像只乖顺惹怜的小动物。
我低下头,看着她细致的面庞,轻轻唤了两声:“晓蕊,晓蕊!”晓蕊没反应,看来她的确已经睡熟了。可是晓蕊,为什么熟睡的你脸上也有这么深的忧伤?
缓缓伸出手,将她冰冷的双手自额边挪下,我想把她平放到床上,却始终不敢伸手触碰她单薄的身子。面对她毫不设防的柔弱与无助,我心中却有种神祗般的尊崇与顾忌。
我知道,纵然世事沧桑岁月轮转,今生今世,对我而言,面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只能是大哥的恋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
伸手把被子拉上来,覆在她单薄的身子上,我再度关灯躺回床上,耳听得晓蕊睡梦中一声咳嗽,我心中忽然就一阵揪痛:原本,从小到大,晓蕊一直都是过着依赖攀靠,备受呵护的日子呵。这丫头,她从来就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不顾晓蕊的挽留,执意要回去。晓蕊见劝阻不住,便说:“我也想回去看看,要不咱们一起回去吧!”
我委婉但是却坚决地拒绝了。我不敢想象当我跟晓蕊双双出现时,那些爱说闲话的人会传出什么不堪的谣言。我其实不是个很放得开的人,我更不能容忍因我而对晓蕊造成什么伤害。
晓蕊送我到车站,看着我上了车,却一直不肯走。
车开动了,晓蕊忽然跟着车跑了起来,拼命的挥着手。细密的雨丝落下,晶莹的雾珠又覆缀上她的发,一缕鬓发凌乱地贴在她的脸上,不知是汗是泪还是雨水一连串的从她脸上滑落。满车的人都奇怪地往外看。
闭了一下眼,逼回要夺眶而出的泪,我打开车窗,冲着雨地里轻衫单薄的女孩用力挥手:“回去吧,别感冒了!”
晓蕊一动不动地站着,微风吹拂她的衣衫,白衣在风里飘呀飘的,就像几年前她站在我家门前的路口处很拔扈地叫我滚出来的样子。
闭上眼,有一股涩涩酸酸的液体从喉头流到心里,浸得心也潮潮的。
车子一阵颠簸,睁开眼已拐过一个路口。我仓皇回顾,外面是一片迷茫的雨雾,和迷失在雨地里的匆忙的车流人群。
这个多雨的季节,一如多情的少女般缠绵伤感!
没过多久,我们搬了家。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晓蕊,只是偶尔在电话里听到她慵懒柔靡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少女的娇媚,点点滴滴的诉说着人生的繁琐与无奈。我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安慰两句,像安慰一个娇慵的小妹妹。
再后来,我毕了业,有了女友,便跟晓蕊失去了联系。
女友是一个俏丽活泼的南方女孩,我们在一个招聘会上认识的,后来就走到了一起。
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她则留在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女友在南方混的还不错,于是就三番两次打电话邀我去她所在的城市共同发展。禁不起她的软磨活缠,撒娇发嗲,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来到了那座美丽的海滨城市。
走出车站,外面竟然也正下着蒙蒙细雨,远远的一棵棕榈树下,一个撑着天蓝花伞的白衣女孩遥遥向我招手:"思平,这边!"
有风吹过,拂动她一袭洁白长裙,披肩的秀发在风里飘呀飘的。一煞那间我突然有几分窒息,恍惚间几乎以为时光逆转,又回到了多年前。
女友娇喘吁吁地跑过来,粉润的脸上泛着一抹动人的潮红:“思平,想什么呢?”
我微微一笑,镇定下来,伸手搂住她的肩,“走吧!”
头顶一方天蓝,走在细雨微风中,体会着自己如今的幸福,脑中却不自觉地又浮现出晓蕊一身白衣,长发飘飘的瘦削身影,心中不期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怅惘与酸涩。
那个大哥的女友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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