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的陶辛，是离这座城市不远的一个村子。据说那里每年六月的荷花，开得就像诗人杨万里的那首诗一样：“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我也曾在我们这儿的报纸上看过多幅介绍陶辛水乡的风景照，那朵朵的荷花，盛开出一种清明光泽的美。好几年前吧，也许就是这些发表的摄影照片，还有一些去过的人们断断续续的赞美，居然，陶辛也慢慢地变成一个风景区了。

现在是十月，即使去，也肯定欣赏不到那接天的莲叶和映日的荷花；但不妨也去看一看呀，有荷花的地方，想象中都是那么亭亭玉立，玉树临风，在池塘里，在荷叶边，在蜻蜓点水的地方，应该有什么值得让我们留恋的地方吧。抱着憧憬，在清晨登上了那条久远的小路。

我们驱车二十多公里，过了芜南公路，然后再转向左，开八公里就到了。转弯的时候，就可以陆陆续续地看到很多小的，干涸的，缺水的池塘，里面的残荷在阳光下摇摇曳曳。她们已经不再是一种翠绿，而是一种生命里沉淀下来的绿，沿着边缘，荷叶已经开始慢慢地枯萎了，唉，难逃岁月的变迁，于是风光不再。

林黛玉说她喜欢李商隐的“留得残荷听雨声”，说得可是这一池残荷？而残荷在风中，雨中，阳光中，都一样随风而逝，红粉佳人的感叹，现在还有谁会在这一池渐渐枯黄的荷叶去找寻？

再往前，就真正走进了水乡。长长的碧绿的水道，岸边是一座座砖砌的民房，走下几级台阶，就来到了清亮亮的水边，可以洗菜，可以洗衣服，几个乡间妇人就蹲在水边，洗着衣物，那槌衣服的棒槌声，一声一声，悠扬地响在水面上，象小鱼荡漾起的一圈圈波纹，飘荡在整个水面上……

水中最多的是三两只一群的小船。这里的船小小的，窄窄的，却又给人感觉是干练的，机敏的。船上的划桨人，大都是有一身古铜色皮肤，一双有力大手的老年男子。小船在水中，灵活得就像一尾鱼，忽东忽西，向前，向后，转弯，掉头。撑船的男人，划桨时没有一个多余动作的娴熟船艺，把小船的划动变成了一种流动之美。

我们就遇到了一个这样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毛衫，一件分不出什么颜色的裤子。没有皮带，就用一截深绿色的布条代替着。他的皮肤是棕色的，给人很健康的感觉，他的眼睛一直温和地看着来往的人，来往的船，还有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心静如水的感觉。因为问路，他就很热心地带着我们，到镇上的一个农家饭馆里去。我们吃饭的时候，他披了一件旧衣服，就在外面坐着等我们。我们约好，一会儿坐他的船，去浏览一下陶辛的风光。

他的船也是长长的，窄窄的，而且看得出来，是涂过多遍桐油的老船。在这个十月的午后，太阳懒洋洋的，但还不失一种温暖，水面亮晶晶的，水边的绿树绿草也沉浸在午后的慵懒里，小虫子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晃动的人影也稀疏起来。坐在这暖洋洋的小船上，划船老人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不紧不慢地在水道里划着，小船就像一叶小舟，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无目的地前行。我们怀着新奇的心情，把手放在清凉的水中，一遍遍地激起小小的浪花。

我想：生命的起源可能就是在水中吧，手握这一捧水，为什么会感到整个心都安静了，不再焦急，不再惶恐，就想这样静静地，飘下去，飘下去……

我的耳边，还有划船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

老人先是说了些关于流水，关于荷花，关于这座小镇的起伏。接着又说起他自己的身世。那一刻，阳光和温暖和整个乡间的喧闹都远去了，只有双桨划动水面时的哗哗声，好像在为老人苍老声音的诉说作着背景的音乐，老人一边说一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老人说他七十有四了。可是他那结实的身板，看起来顶多是五十开外的样子。老人笑着说，这是因为每天清晨第一件事，他就是摇着自己的小船，到这水面上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绿树绿草，看小鱼儿在水面上蹦来跳去，那会儿，他就会感到特别的身心舒畅。说话间，老人深情地望着这波动的水面，和阳光投射下的斑驳倒影。

老人又说：一晃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多年了，唉，可种的田越来越少，好田全部被用来盖房子，水里本来鱼虾特别多，现在也没有多少了，还有人承包了水面养珍珠。看看，这些塑料瓶下面，一个个都是蚌壳。想多少年前，这个水道可是四通八达呀，通长江，通青弋江，坐在这小船上，走完这水道，至少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说到这里，老人停住了，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闪出了一丝亮光，好像思绪又回到昔日的繁华水道上……我们没有打扰他，就静静地听着，听着，仿佛听到老人内心的感叹。

过了许久，老人继续说道：“我只有一个独生儿子。他妈妈在孩子四岁的时候，就不在人世了。于是我一个人，又当着爹当着妈，独自把这个儿子拉扯养大了。”然后，他非常清晰地回忆出儿子怎么上的学，怎么考的大学，怎么没有考取，怎么又想去复读，甚至去复读时，校长怎么拒绝儿子的话，后来又怎么为儿子娶的亲……我在想，那是一颗深爱着孩子的父亲的心呀！他这么清楚地记得儿子的每一件事情，儿子都可能把这些事情遗忘了。而关于儿子的一切，我想这是老人记忆里的珍宝，所以他慢慢地说着，脸上不知不觉中露出笑容。

“好不容易为儿子娶了亲，可是我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媳妇呀！”老人提到自己的儿媳妇，一直沉稳的语调突然提高了，“她生下大孙子九天，就跑到外地去了，四年后才回的家。人家都说可能她的大脑有点不正常。”

“可怜我呀，大孙子没有奶吃，我就买了奶粉和奶瓶，喂养着他，一直有四年呀，一直等到他妈妈回家。”一个乡下老人带着出生九天的小孩，养他到四岁，这其中有多少艰辛和苦难，然而老人只是一笔代过，好像他的人生，因为一直在不停不停地遭受磨难，所以面对困难，他连抱怨都不想有了。然而，他简单的诉说，却深深地打动了我们的心，其中的艰苦，留给我们充足的想象。我不禁抬头，想仔细看一下老人的容颜，老人却依旧不紧不慢地划着船，像说着一件人间最普通的事。

“后来儿媳妇回来了，又生了二孙子，还有小孙女儿。小孙女儿已经十六、七岁了。两个孙子，在上海打工。”老人说，“大孙子二孙子在镇上买了房，要我赞助，我就把自己积攒的三万多块钱，帮他们在镇上买了房。这攒的钱，都是我划小船积攒起来的。”

“今年春节，两个孙子回来，知道我又积攒了一万一千元。我就把一万元分给他们了，说是给他们结婚用的。现在我不攒钱了，挣一点花一点，反正我也花不了多少！”老人说到这几句，好像压抑着什么情绪，又好像为他一直对儿孙的付出，轻轻地暂时地打上一个结。

话说到这里，老人静静地，不再有什么言语了。我再握一捧水在手中，竟然寒凉了。我这才发现，在老人的这一番诉说中，阳光早已悄悄地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水面有了丝丝的寒意，有什么情绪渐渐冷却下去了，就像老人苦苦度过的一生……

我说：“老人家，你一生吃了不少苦，不容易呀！”

老人说：“是的，没得说，吃够苦头了。”他的语调是平缓的，不是委曲的。我说：“老人家，现在你的家人，对你还好吗？”

老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好的，对我还好，我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媳妇有时送点自家种的小菜。”他的声音是满足的，不是埋怨的。

是什么磨平了老人的心境，是什么让老人面对生活的艰难困苦，选择了独自一人，划船水上，选择了平静地接受命运？

看着这渐渐暗下的天空，感受这渐渐寒凉的水温，还有老人摇动双桨的古铜色的大手，还有小船划过后，一圈一圈漾开的水纹，我想起了马致远的词：

“枯滕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此情此景，与这词，在我心中，又何其相象！

我又想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想当年，作者在浔阳江边夜晚送客，却偶遇年长色衰，委身为商人妇的一歌女，作者听完其演奏后，作长句歌赠之。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情此景，与这长诗，在我心中，又何其有共鸣！

那长长的水道呀，在老人苍劲的手下，在有力的船桨挥动下，越来越短了；而老人断断续续地诉说，还点点滴滴记在我们的心上。人生是这样短暂呀，人生中还有多少悲苦的故事？让我们也像这位老人一样，没有埋怨，不去想到委曲，在这如流水一般的人生中，留下我们踏实的脚印，留下我们对亲人朋友的真情，至少无悔……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6-10-23 8:41:37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