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没有谁能理解我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去写这篇已命名的《遗文》。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五十年前，我在清镇市新发中学入学的那个早晨，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杨婷。　她是那个新学期的新同学之一，与我一样。讲台上的一番自我介绍后，老师不经意地将我们安排在同一张课桌学习。　

对于学习她很刻苦，课余时间都在默默地复习功课。我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她主动帮助我，我很感激并赞赏她。　

杨婷是个衣着俭朴女孩子。她没有那个时期女孩子所追求的时髦打扮。我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再加上她成熟性的外表与举止……所以我爱上了她。我没有向她表白，甚至举止间的暗示。可能自己正于青春期，与其他同龄男孩一样害怕遭到拒绝后有损“尊严”……但我更害怕由此斩断我们当时的友情，她会远离我。　

学期眨眼到了寒假前一星期。自己在内心矛盾的反复较量下，决定抛开所有向她表白。表白地点我选择在教室。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我喜欢你”这四个歪歪斜斜的字，趁老师不注意推到她面前。杨婷低头瞄了一眼，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转向我。我有意地避开，压着心跳等待她的答复。片刻过后，笔记本被她暗暗一笑推了回来。我不在意地斜视了一下，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迫使我差点在教室里狂蹦起来。那简简单单的“我也是……”这一句，使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一直以来彼此爱着对方。　

初恋对于我来说，不仅是被爱那么简单，而是学会如何去爱一个爱自己的女孩。虽然那次以情侣关系相处的日子不过短暂的七天，但那七天所留下的记忆是这一辈子不能忘却的。学期结束那天，我们难舍难分地相拥告别，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的热唇已经贴在一起。那是我的初吻，她告诉我也是她的。常听别人说，接吻会尝到女孩口中那蜜一般的味道，可我并没有尝到，相反——尝到的却是一种爱在心头的寄托。　

寒假期间，我很想念杨婷，想念我们在学校的日子，不知道在异地的她是否也会这样。我有时甚至胡思乱想：在长达一个多月的假期中，她会不会把我忘了或者转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对我们离别时许下谁也不能忘了谁的诺言加以怀疑，还是……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也许这是爱在深处的典型质疑吧。　

冬雨连绵的一天早晨，母亲提出领我去老家过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父亲（已去世）家乡的存在，但至我出生至今却不曾去过。听母亲这么说，我自然高兴地答应了，正好自己也可以出去散散心。　

我们乘了约五小时的客车在清镇市某镇下了车。由于十几年后的乡镇变化很大，母亲差点迷了路。幸好路途中遇到一位当年与父亲比较要好的朋友引路，我们才顺利地到达老家所在的村落。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啊！有山有水有乡村少数民族风情，我很喜欢那里。　

老家的亲戚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认了一个哥哥，是父亲的前妻所生的。他已经四十来岁了，比母亲的现在的年龄还要大出许多（如果我父亲还在的话，想必已是年近七旬的人了，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哥哥并不感到奇怪）。“父亲一生就只有我们兄弟俩个，我们要懂得珍爱。”哥哥经常这样对我说。　

在老家的那些日子，我不仅认识了之前所不认识的亲戚外，我还遇到了她——杨婷。刚见到她的时候，我意外的高兴，当听到身旁的孙子说，这是我表姐后，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居然是自己的外孙女。我顿时愣在那里，她也是。傍晚，我们偷偷相约见了面，此刻，彼此显得拘谨沉重，一番简单的几句交谈后，我们决定接受事实，断绝情侣关系。我本想带着这份伤痛随母亲离开那里，但老家亲戚的诸多挽留，我无可奈何地继续留下，等待时间愈合伤口。　

我以为那次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后，会让彼此忘却，没想到彼此越是执着忘记，越是爱的日益加惧。没多久，我们就鬼使神差地走在一起，并承诺彼此忘掉自己的身份去爱彼此爱着的人。　

秘密的地下情持续到了新学期的到来。我决定留下在老家就读乡村中学，杨婷也是。爱情若是到了难舍难分的时候，容易做出越轨的行为，尽管我们都还小，几次都没有成功。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已经辱没了自己祖宗的清誉以及人类论理道德。　

如果我与杨婷的爱招来所有人的唾耻，那么老天爷当初就不该让我们相遇甚至相恋。现在我们在爱的深陷中不能自拔，命运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老家的亲人对我甚好，自己实是对不住他们……我不敢继续往下想，否则自己会再次产生分手的念头。杨婷对我也很好，生活上的点点滴滴她都会悄悄帮助我。我夹在爱与不爱的矛盾中真的难以作出理智的抉择。　

哥哥的母亲——父亲的前妻，这是一个嫉妒心积强的女人。她不顾亲戚劝说地每日站在大院内指桑骂槐，排斥我子母俩。母亲很生气，强拉着我回去毕节。我不愿回去，因为杨婷，加之一些亲戚的挽留，母亲便撇下了我独自回毕节去了。我愿意留下，哪怕每日会无故招来难听的漫骂，自己且忍气吞声也值。　

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为与杨婷发生的过分亲密而感到恐慌……一年后，我走了，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包括我爱的人——杨婷。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悄无声息的离去，只有我自己知道。虽然我的离去会给杨婷带去伤害，但我相信那只是短暂的。——夜深的时候，我时常会梦到杨婷大着肚子找我哭诉，还有老家的亲戚，一个个恨不得把我吞并。我开始后悔，好几个夜里独自坐起来哭泣沉思悔过，但已经晚了，我祈求上苍让杨婷忘却记忆。至于罪孽，我愿一人承担，没有任何怨言。　

当我再回到老家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了。五年来，我以为忘记一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是可以办到的，而我错了，五年来，我尝试过去追求其他的女孩子，但一一失败的结果使我更加想起杨婷，想起我们的过去。

——于是我来了。　

我怀着内疚的心重新住进哥哥的家（父亲的前妻已经去世）。童年的玩伴告诉我，杨婷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当时我心里很矛盾，不知是失落还是祝福。那几天，我几乎是泡在酒坛子里过。听说我归来的消息，远在上海打工的杨婷很快赶了回来。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应该有许多的话要说，而我却选择逃避，不正面对着她。就在她离开的那一天，我也没有去送她。人一旦喝醉后，就胡言乱语，没完没了。那天晚上，我猛灌了三大碗白酒，趁着酒劲把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全盘说出。还当着众多亲戚的面说自己还会继续爱她一生一世……　

我们曾经的地下恋情一时间在所在的村庄传开了。白天，我走在路上，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眼光。老家的一些人更是对我不依不饶，其中有杨婷的父母兄弟，我大哥，几位堂哥……我不知如何面对这些昔日对我甚好的亲人。且不知是谁把我酒后坦言的事打电话告诉了正在列车上的杨婷，焦急的她连夜转车回到镇上的小旅馆，打电话把我约了出去。我摸着黑，悄悄溜到镇上的小旅馆与她相会。她说我真傻，这又何必，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而我强烈的表示这辈子是不可能忘掉她了。我们相拥哭着说着。我知道第二天天一亮她便会离开……　

天亮了，她告诉我她要走了。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悲痛的模样。或许杨婷是在可怜我，才答应留下。我们在小旅馆过了几天属于自己的生活。人生聚散总有时，最后她还是在我的呐喊哭泣中走了。　

为了躲避家乡的那些“流言飞语”，我也匆匆的收拾行李前往广州东莞打工。我们没有联系，因为我答应侄媳（杨婷的妈妈）不再对她纠缠。　

半月后，杨婷在家人的逼迫撮合下，不情愿地答应嫁给一个他不爱的人湖南长沙人。我得知这一消息后，没有辞职便从工厂跑了出来登上当日的列车赶回贵州清镇。我给她打了电话，还是在半月前租住的那家小旅馆，还是那间屋子那间床，我们再次相濡以泪。回去的路上，我有许多挽回的话要对她说，但当拉着她畏缩的手时，觉得自己说了只是多余，她已经与那个人办理了结婚证。　

杨婷婚礼那天，我没有去参加她的婚礼，她不让我去。我拎着一支酒瓶醉倒在了异地的小巷睡了一夜。　

两年后，我在大哥的安排下，草率地与另一名女子结了婚。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阿兰。她是一个特别好的妻子。起初，由于我郁闷，时常借酒对她大呼小叫甚至使用家庭暴力。她没有抱怨，不辞辛苦地独自撑起这个并不圆满的家庭，还为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也许是儿子的出世，把我从堕落的泥渊解救了出来。从此，我的家庭也慢慢的有了起色。仿佛自己已经把她给忘了，过着自己的新生活。　

人生平平淡淡地过去了八年。我的儿子也已经六岁了。他很聪明，也很调皮捣蛋——像我的童年时代一样。这个学期考试得了数学第一名，我答应他与妻子回老家过年（我结婚后，携妻定居毕节，八年未归清镇）。可能人生的巧合是没法躲避的，杨婷与她的丈夫，还有她们的儿子也在同一天回家过年。在老家没住几天，我便领着妻儿匆匆走了，我不否认是因为杨婷的存在。但临走前，我却鬼迷心窍地背着妻子给她留下自己的联系电话。　

回到家中的那几天，我长时间地守候在电话机旁。直到半年后，杨婷却在我的失望中打来第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她哭得很伤心，显然是受到了什么委屈。我耐心地安慰她。　

当日下午，我乘车去了湖南长沙，主动要求她来车站接我。她仿佛对我的到来感到意外，同时感动。杨婷接了我，我们在一家旅馆租了房间。在湖南长沙的那十天，除了第一、第二天，其余的八个晚上，杨婷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我背叛了自己的妻子。记得第十一个的晚上，我想前十日一样为杨婷准备了她最喜欢的可口饭菜等待她到来，没想到自己等到的却是她托旅馆服务员送来的一张留言条，上面写着：勇！回去吧，家中还有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几十年风雨一晃而过，如今我已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每日等待朝阳而起，目送夕阳而落是我唯一感到有兴趣的事。忽然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男子的电话，他告诉我杨婷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半年。还告诉我现在杨婷的住址。我决定去找杨婷，希望自己在离开人世前在清晰的看她一眼，问候一下。于是我去了湖南长沙，按着陌生人所提供的地址去了她的家。她的儿女不在，现已皱纹重重的她对于我的突然到访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我很迷惑。杨婷含着泪花向我招呼：“勇，请坐。”这句话好亲切啊！是我几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想要的那种亲切。　

我们去了公园，重温过去想要的爱情。她可以倒在我怀里，我可以搂着她的腰在别人面前走过，而不畏缩。已经没有人会阻止我们了，因为那些干涉我们在一起的人已经一一离开了人世。　

十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那个陌生人又给我打了电话。他情绪急躁地告诉我，杨婷现在病危被送往了市第四人民医院。我挂断电话，抢在日出之前赶到医院。杨婷刚被抢救苏醒。看到我的到来，凌宇、凌焉还有他们各自的爱人儿女有意识地退了出去。我颤抖地握着杨婷老化的双手，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杨婷缓缓睁开她看似很沉的眼皮，顿了顿，她告诉了我一个不知是喜还是忧的秘密——凌宇、凌焉是我的儿女。　

我正是做了一世错事的人，我不能消除自己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谴责。我在这里深深地向我那两个不能相认的儿女表示道歉。　

回旅馆的途中，为了给杨婷滋补身体，让她早日病愈。我去集市买了一只肥鸡备料为她熬汤。旅馆老板娘答应借让自己的厨房给我暂用。第二天，天空还是一片漆黑。我已早早地起来为杨婷升火熬鸡汤，然后趁着破晓赶往医院。就在进入医院走廊的那一刻，我被杨婷病房内传出的一阵哭泣声震住了。我自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两脚一颤，鸡汤、拐杖连同自己顿时斜到在地。　

当我醒来的时候，妻儿已从贵州毕节赶来了湖南长沙第四人民医院，在我的病榻前守候。我奋力地要支撑身子起来，但被儿子按住了。当时，我真的不想当着妻儿的面前哭泣，但是我不能，不能控制自己当时此刻的情绪。　

在医院接受疗养期间，我趁家人不备，偷偷托着拐杖溜了出去。向知情人打听着去了杨婷的墓地。我对着冰凉的墓碑欲绝地哭了许久。一个闻似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是杨婷的儿子凌宇。他说他听说我失踪后，便知道我一定会来他母亲这里。我没理他，打算起身离开。他继续告诉我，他是那个打电话给我的陌生人。我恍然大悟。他继续说，在之前，他母亲患了癌症晚期，为了让母亲没有遗憾地走完人生，所以给我打了电话……接着凌宇递给我一封尚未拆封的信件，那是杨婷的亲笔信。内容示下：　

勇：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你一定在哭泣。而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不能在你身旁给你安慰。我向你深深地说一声“抱歉”。　

你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我不后悔自己曾经执着地爱你，以及现在如此。我对艾华（杨婷的丈夫）也曾这样说过。只是现实残酷，留下的我们也只能去偷偷去回味。　

还记得你四十九年前悄悄离去的那个早晨，我独自趴在教室里的课桌上哭了好久好久，并发誓这辈子都会憎恨你。　而五年后，你来了。我本应该恨你，但听到你到来的那一刻，自己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高兴。为此，我与当时初交的男友分手并把自己给了你。你没令我失望，像五年前那样爱我，但是我们的爱始终是不能得到持续的，所以我答应家人远嫁湖南长沙。可是我很不幸，艾华不能生育，而那时自己却无意中发现怀上了你的孩子。艾华得知后，虽然他表面上不说，其实是作内心的痛苦抉择。艾华想通了，答应我把孩子生下来赡养。他对我与孩子很好，这样的温馨的日子在那次回家过年的时候却因你的出现暂停了。他开始对我不满，对孩子憎恨却不敢施虐。他频繁地夜不归宿，在外包养小姐。我委屈地向你打电话倾诉，没想到你连夜赶往长沙……我再次把自己无条件地给了你，这个错误的欲望使我怀上了你的第二个孩子。其实艾华是爱我的，他一个大男人跪倒在我这个不称职的妻子面前忏悔，之前强烈要离婚的信念也取消了，所以那次我托人给你送去了一张留言条。　

一月前，我被确诊为癌症晚期，活不过一个月了。儿子告诉我，你要来探望我，我很感动，谢谢你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陪我快乐地走完自己生命中的那最后十多天。　

我走了，没有遗憾地走了。你不要过于悲伤，注意自己的身体，关爱自己的家人。　

——至此

婷　

2050年4月18日　

看完这封信，我已泣不成声了。　

今晚是我悄悄出来的第四个夜晚，待我把这篇《遗文》完成后，曾经交往过的文学爱好朋友——“孤煞星魂”答应帮助我完成一个别人看似荒唐而自己已作好一切准备的遗愿——我要结束自己，我的躯体需要“孤煞星魂”的帮助葬在杨婷对面的空地日日夜夜地守护着她。　

篇　续：

——记孤煞星魂手记　

老人（我答应过不能透露他的真实姓名）的写作结束了。他缓缓站起，深沉地走到窗台，仰望一轮明月的高挂，繁星的闪烁仿佛更像他眼中的泪花。　

我步伐轻盈地上前整理他留在桌面凌乱的稿纸。老人轻轻一个叹息，说：“星魂，咱们走吧。”　

“什么……这么快。”我有些不知所措。　

“难道你不愿意帮助我这个孤苦无依的老头儿吗？”　

“可是您并非孤苦无依，至少您还有……”做这种荒唐事是世人所漫骂的，可是谁又能明白我现在的处境有些为难。　

“停止你的言论，我讨厌别人对我反驳。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强求你。”老人的脾气特别任性。我不得不依了他的“特殊”要求。　

我拎着锄具铲具与老人出了旅馆，乘出租车前往城郊某山角。老人爱人的墓地在山腰，我们走了近半小时泥泞山道才到达那里。　

老人取出他带来的祭品祭在他爱人墓前，带着泪笑着与他爱人聊天。看到这一幕，在一旁掘着土坑的我也被深深地感染流泪。　

快十二点了，我望了望手腕上的夜光表。　

我怀着常人难以想像的悲痛，目睹老人吞下十几粒安眠药，缓缓躺在我已掘好的土坑，接着我一铲土一行泪地为他送行。　

每年清明扫墓，我去祭拜老人。漫山遍野的坟墓祭品丰富、香火盛旺，唯独老人这里杂草丛深加以冷清，无碑文的小土堆，谁又知道里面葬有一位苦命老者。　

——　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