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了。在日渐冷峭的风里，慢慢丢失所有有关葳蕤与繁盛的记忆。

云淡风清，雁字悠然，成为假想中的风景。四季更叠，从不能省略萧瑟的章节，存在，接受。就象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段或几段寒冷，只为使温暖更温暖。

一

大连。

陌生的城市，阴霾的天空，街道整洁，神色各异的行人擦肩而过。时有泛黄的叶因风而落，飘在半空中，片片，轻且哀愁，相顾无言。没有翅膀，依然飞翔。

街边花坛里不知名的花在伶仃开放，夹着有气无力的绿，边走边衰老的路人无暇顾及。邂逅，离散，重逢，诀别，眷恋，遗忘，一路奔往未来那些凶吉难卜的岁月。这个城市比想象中疲惫。

独立扰攘喧闹的街头，感觉自己在天涯之外。别把自己放得太遥远，想起那首歌。歌，疼痛翻江倒海。电脑里的音乐，九百多首，有的时常拿来听，有的已经淡漠，都是曾经爱过的，一首一首放进去，一点一点累积欢喜。一颗悠然自在的心，随着歌声游弋，抑或，在悲怆哀怨的曲调中，落下泪来。每一首都是一份心情，一抹记忆。可是，维修电脑的人的失误，丢了，所有，猝不及防。

当下想记录那份心情，总是词不达意。心里空荡荡的，有痛感游离。想来一些时刻永远以绝美的姿态嵌在生命里，比如音乐缓缓响起，雪花寂静地飘落，夏日海浪漫过脚踝……恋着那些事物，恋着那些光阴，其实是恋着快乐里面的自己。那么，丢失的不是九百首歌曲，竟是那些歌曲里的自己了。

文字无能为力。只有劝慰自己。歌，书，或是人，喜欢过就很好，喜欢并不容易，是一种得到，是一种福。那么此后失落了，也是应该，也当释然。可是，在异乡的街头，依然耿耿于怀。

二

渴望真正意义上的行走，不惧生命的孤单和宿命。少女时代曾一度幻想暮春三月，轻装出发，终未成行。岁月一凉再凉，于是不择时节，只求能达心之向往的所在，也每每落空。时日久了生出困惑——只是想要，可是究竟想要什么呢？

来时倚窗看沿途的风光，房屋，田野，人畜，心里一波波泛起新奇的涟漪，那是一份童趣和闲心，很为沧桑的岁月里尚能拥有而觉得心慰。可是它和窗外的风景一样流动得太快，那些酷似喜悦的感觉还来不及细细体味便倏忽而去，丝丝遗憾在惶惑的心里若隐若现。季节变化，岁月交替，想必人生亦如此，来去匆匆。

人生是一趟长途旅行，不断有意外发生，真正令人满意和欣喜的机缘却少之又少。好在人懂得自慰，边走边忘。踏上旅程时，都曾满怀朦胧的期待和莫名的激动。一路颠簸，那些突兀而来的陌生又新鲜的人和景物还是会令自己兴奋，但心里知道，这一次旅行的终点是虚无的，它早已丢了最初臆想中的名字——幸福。

长途客车上，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摊开手心，看着它，然后慢慢握起来。发现邻座的女人看向这边，含着宁静的微笑，不欲多言。很有相知的感觉，有暖流掠过冰凉的指尖。

三

师院校园，这个城市里唯一停留的地方。在这里寻找自己。随身携带的，是梦的遗骨，夭折许多年，越来越重，压得窒息。

总是重复同样的梦魇，抱着厚厚的书跑去听课，每一间教室的门都紧紧关着，拼命地敲门，象风一样地奔跑，摔倒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恸哭着醒来。年华还依旧，在心里，在那些搅着疼着的梦里。

挺拔的梧桐树在校园里站成风景，成为见证。百步内每一株树上都刻着同一个名字，名字间穿过一支爱神之箭。对这违规又单纯的举动抱之一笑。

年轻的爱真好，可以不带一点杂质，纯如春天。可以只享受相爱时的陶醉和满足，不刻求有朝一日缔结良缘。不会在爱与被爱的时候还时时思忖何时不再爱与不再被爱。一颗温柔的心，一份洁白的恋情。

李碧华言，每到一个地方，问：我是谁？这是哪儿？为什么来此？快乐吗？几时走？会不会怀念？认识你，也这样问。

年轻的爱，没有这种成熟的悲哀。经年后，或许爱情还会来，或许每一个开端都有憧憬，只是历经风雨的人啊，不肯再轻易许诺，轻易相信。

牵着手的男孩女孩笑着从树下走过，如同走在生命里灿烂的早春。心里突生一愿——花开四野，记得要心无旁骛，珍爱掌中的那一朵。否则，将会失去整个春天。

四

游荡在灯火摇曳的街上，于繁华处以一颗沉静之心看人来人往。夜幕下的行人，面带一种近似幸福的表情。

两个孩子在草坪上游戏，猜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来决定输赢。硬币抛向空中，却没落到手上，掉进草坪再也找不到，相互埋怨着离去。人生，苦的不是如何选择，是没的选择。

冷月如钩，孤悬苍穹。月的阴晴圆缺各具风韵，实不该为此伤感。绝美，千古如斯。只是，在这个城市华灯如昼的夜里，月显得不合时宜。这是没有诗情的夜，无关风月，虚幻，迷离。内心空寂。

招待所狭小的房间里，看周国平写他的妞妞。有泪，喊不出一声疼痛。妞妞使他的哲学完整，妞妞死了，他的生命出现一个缺口。

我开始追忆自己生命的最初，发现怎样努力都是一片空白。如果这一生都如摇篮里的岁月，永远失落了又不留痕迹，会如何呢？空白的记忆会不会又成了最大的遗憾呢？

然后再向前，再努力，还是模糊，断续。原来弃我而去的，不仅是岁月，也是我自己。找不回逝去的年华，更找不回从前的自己了。被时光带走的我在哪里呢？

五

返程的路上，赶上一场急行的夜雨。身后的城市寂寞又狼狈。秋雨如挽歌，在玻璃窗上碎落。膝头那一本孤独的书便是自己了。

合上书页。再见，城市。再见，时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