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夜,正好酣睡。然而潘金莲却睁着黑黑的大眼睛呆呆地望向虚虚的黑夜,望着望着,她的双眸就渐渐亮起来,亮回记忆,亮回到黄昏时分。
黄昏——武大将归之时,像以前任何一个黯淡的时刻一样,她拿了叉竿机械的去窗前叉帘子,可是帘子却不象以前那样被叉下来,把叉竿也掉下去了,且不偏不倚,直直的打在一个过路人的头巾上。她自知理亏,停了动作只等那人发作时,不曾想抬眼处竟是柔和的微笑。她把怀疑的目光移向那人的眼睛,竟发现那双眼酷似两个小太阳,源源不断的向她投来闪闪地光线。那光线似乎太灼热了些,热的叫她微微地有些犯晕,晕得只感觉自己被罩在一片金灿灿地光辉里,却分不清是真是假,是醒是梦……然而不管是醒是梦,她都真切的感觉到,她的心,已开始由凝固地冰块慢慢化为流动的水,开始泛起波澜。怎奈夜幕很快降临,黄昏人已随黄昏的清风一起飘去,留下的只有同床的武大郎。
黄昏时的事她当然没对武大提起,因为她知道那事会让武大生气,让武大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她苦笑了一下,是的,不公平,然而却还有比她对武大更不公平的,那就是命运:命运让武大生为男人却身材矮短,而面貌其丑,头脑简单,枉为男人。然而命运对她就公平吗?命运安排她艳如鲜花,却偏偏又忍心把她插到牛粪上!
乍见武大时,她的失望简直无法形容。她想逃避,可是那三寸金莲似乎比她的头脑深谙世事,它告诉她她是一个女人,她是逃不掉的;是女人,就该学乖,就该听话,就该嫁鸡随鸡插粪随粪。然而她毕竟不甘心便退一步想,牛粪虽丑,也许里面含有极大的养料,可以不断的供给她这朵花,让她能肆意开放;可她显然错了。她很快就发现这牛粪内里更为草莽空洞。武大没有自己的一丁点儿主见、看法、思想,凡事都听武二做主。她为此骂他,他就说“我的兄弟说的是金子言语”;人家欺他懦弱,他拉出武二来挡箭“我自不妨;……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性格”……言论却并不因武二而退。见过他们夫妻的人都不禁叹息:好一块羊肉,倒落早狗嘴里!狗嘴里被狼吞虎咽也好啊,可怜这是一条没有肉欲的狗。武大对她,不但不会不作高级动物间语言的温存,就连一般动物间都有的肌肤之亲也是少而有之……她想算了,就当她身边没有那个人吧!但怎么可能呢?正如此刻,武大已酣然入睡,呼噜声打雷般响而不绝,嘈杂不堪;而那些体味——口臭、脚臭、汗臭相混合,则臭气冲天、令人窒息。她终于是一颗心从半空中掉下来,摔作一瓣一瓣。
一瓣一瓣。她眨巴着沾满泪水的眼睫毛。一瓣一瓣。她的双眼直直的看向某个黑暗处,似乎看见了一个地方,看进了一个季节;一瓣一瓣!是纷纷的落英,在秋风过处;一瓣一瓣的花,绽过几天或几时甚至几分钟就凋谢的,直直的红颜薄命!但,她其实却是在羡慕它们——虽然只是美丽了瞬间,却是有蝶爱蜂慕,甚至有多情人的欣赏、爱怜与赞叹!而她,等过二八、盼过二九、望穿二十直到了青春二十又三,眼睁睁看青春流水般“哗哗”逝去,而她却终未能有欣赏者。在荒凉的地方,她就这么一路寂寞的开过来,寂寞的开着,而且眼看着也要一路寂寞的开下去了。她感觉身在漫漫大漠里,吸着没有水分的空气,感到干燥,感到饥渴,感到自己终将做一朵先于季节而凋落的花。
雨露不肯来滋润一下我吗?她呆呆的望着天。西门庆的身影由远而近,她隐约感到雨来了。但见云开处,一道电光“哗”一下闪将出来,带一串轰隆隆的雷声。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一场大雨将要来了!这么快,这么突然,这么措不及防!她想奔出去好好淋一场雨;又想到她的三寸金莲不如男人的大脚掌稳定,她会摔倒的,摔的很惨。因为这不是蒙蒙细雨,是暴雨啊——不受世人欢迎的雨,人们不习惯淋也不许别人去淋的雨。但是,但是,那毕竟是雨啊,雨啊,雨啊!
黑暗中,她的双眼晶亮起来。不知是兴奋的光彩,还是痛苦的泪珠,只有她的声音颤颤地传来在空气里。
她说:上帝啊,原谅我,原谅我将要做的一切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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