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河市委秘书长午夜从市委大院的办公楼里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相隔不久的以前,清县县长纵身跳入了渗骨的水库。
再隔不久前,功县组织部长自尽。
短短一年左右,三个县级干部,相继选择了不归路。
中国人口这样多,大官小官这样多,死几个也不影响社会脉络的正常运转,再说了,谁知道他们是由于什么缘故才自个寻了死路呢——肯定会有人这样说,这样想。
可是这消息之于我,滋味自然是不同的。
纤河市本就不大,市上也罢,下辖县也罢,过来过去,也就那么些人,多多少少是打过一些交道,虽不见得是至交,但到底曾经在生活圈子里浮现过。眼睁睁看着前一日还生龙活虎、嬉笑怒骂的那个人,眼睁睁看着前一日还雄纠纠从市委大院里裹了别人艳羡的目光走过的那个人,突然间就没有了,不见了,死了,成灰了。那种感觉让人好多天都回不过神来。
他们选择这样纯粹彻底的方式走,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罢。
但他们的走,却让身边或远或近的,活着的人们茶余饭后有了不一样的谈资。或哀伤的,或怜惜的,或感慨的,或漠然的,甚至于也会有高兴的。不大的纤河市,秘书长级别的人物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离开,造成的震憾可想而知。
大家不论怎么样揣测,不论怎么样议论。街头巷尾,坊间民療鹩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性主题——他们好长时间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官方的新闻报道上说,是由于患了忧郁症,失眠,厌食,长期精神压抑所致。
几个好友聚会时,说起来,竟分别是各自的朋友。深切地痛,述及了各人生前的不少事。
尤其,杨的感叹让人听来感喟且震惊。
有一次出差,无意中听到一句话:自古以来,累死的都是忠臣良将!
这句话用给他们三位,也妥也不妥。但根源却也差不多。因累致死的,只有从政的,不论是怎么样的死法,抑郁也罢,狂燥也罢,最终选择自个结束生命的,以政界居多。学术界鲜见自杀的,商界除却做投机买卖一夜暴富又一夜赤贫的,也是鲜见有自杀的。
一直想不通这种现象,搅扰了我太久太久。那一次,县长的走,让我很长时间无法释怀。那是一个很儒雅的人,有学问,有素养,难得的学者型官员。这一次,又是秘书长,一路走来,也做过几个地方的一把手,人应该是有担当的。却最终选了这样一条路。
这些天,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这类事。不过算是想明白了其根子里的原因罢。
大凡学术界,各人在做的事,各人研究的课题,总之时日愈久,便一天天积累着,最终会有一个认同。比如研究神舟6号的人,腾空而起的那一瞬,所有的累与苦全部有个交待了,踏实呀。尽管不见得是哪一个人的功劳,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分功,最终成功,荣耀在每一个人心里的分量自是不同,但那种付出与努力间的慰藉感,却是一次精神的舒缓与勃发。比如研究成君忆,一部《水煮三》,迷了全世界。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在每一次的运动会、教学考评、学生联合会活动、教学比赛、同级成绩排名等等活动中,能够得到大众认同,某一段时间的辛苦,是有所值有所回报的。
比如商界,每一项投资,每一次决策,每一笔业务,都会有个结果,是各个环节,各个部门通力合作的结果认同,赚了钱也罢,皆大欢喜,没赚钱,下次再努力。即使开小商店的,每一次小心翼翼地进了货回来,谨小慎微卖出去,盘点盈余,也是充满了喜悦的。哪怕赚了一毛钱,那实实在在也是在自家的口袋里,不论境遇如何变,不论自个生老病死,这钱赚了回来,那就是自己辛苦的回报,是“自己的”。
做学问也罢,商界也罢,总有一些付出最终会得到一种结果——自己的。声誉也罢,金钱也罢,被认同成为你“自己的”,是有一整套的游戏规则的。是公众性的认可,或者,是一个小团体的认可。总之,这种认同具有普遍的客观性,大众性,不能够以某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可是当官则不同。你无法有一个客观的价值体系认同。你的能力没有可以证明的途径,你将得到的待遇与你付出的心血是不成正比的。你升官了,你的能力在其中又能占多少份量?你升不了官,你的帽子是“没出息”,可是你要有“出息”,要升官,那么你的官运前途最终就被拴在某一个人的手心里。你好也罢,你坏也罢,你行也罢,你不行也罢,就得那个人说了算。你不择手段,巴结奉迎,最终升了官,糊里糊涂一辈子混完,那也是大造化。就怕你升了官后,慢慢地却越来越清醒——时不时问一下自己:“我是什么东西?我能干什么?连个开会的材料都是秘书准备的没了讲稿,连话也不会说。我能干什么?”这种清醒,最终的结果就是把自个给逼疯。至于没升上官的,天天在酸葡萄的压抑与刺激里挣扎,那滋味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或者,好不容易挣扎着升了官,可眼瞅着没两年就该退了,“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混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你什么东西都不是,就连伙房洗碗的大嫂也比你有价值,她能拿洗碗养活自己,你能吗?这一辈子,你弄了个啥?
在其位的时候,时时怕着,怕得罪了谁升不了官,怕跟错了人耽误了前程,怕每日价为升官付出的所有心血全泡了汤落了空,怕开会的时候座次桌牌把自己没放到地方,怕吃饭的时候坐错了位置,怕跟某个人打招呼的时候太谄媚也怕跟某个人打招呼的时候太冷疏远,怕熟络了惹人闲话,怕生疏了影响升官——当然,这一次的难关如果没过,官没升成,还会更努力更谨慎更小心。如果侥幸升了官,又开始担忧下一届班子调整,自己的位置该在哪里。
就因为这种过程的不公平,才更是虚空着没着没落。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也许有人幸运的家里有靠山,族亲们顺手给那个谁谁帮了忙,那个谁谁又顺手给你帮了忙,你终于升官了,可却更找不着自己。
从政的人,最终的结果是一场空。这才是导致常常失眠,抑郁的根源。无法得到起码的认同感,他们一边享受着因为官位本身带来的荣耀与特权,一边却内心里时时无助,绝望、孤单、多疑,个人的“无价值”才是真正致命的毒瘤。
所有引以为自豪引以为荣耀的种种,在一刹那间全成了空。就像古代官员们头顶了乌纱帽,便趾高气扬,一旦丢了乌纱帽呢?又有几人能够如贤达地去“种红薯”?一不小心趟入了官场,一生一世活着的目标便是怎么样“捂紧”乌纱帽,又有几人有胆有识敢“拎着”乌纱帽干事?若到此境界,大概是能奉为“贤”者了。
其实,说穿了,从商做学问鲜有自杀的,是因为他们活了一辈子,活着的过程里活到临终了,总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能做什么,什么做得好,什么做得不好。而从政的,是没有福分知道这些的,活着的过程里活到临终了,好像只在一句像样的评可以交待——我当官当得好?!
2006年10月21日午后于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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