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初春的上午,阳光还有点冷淡。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急冲冲的声音告诉我:“明新要去银川打工了。”
这消息令我忘了闭嘴巴,不停的向大哥表示:“我马上回家劝说,马上回家劝说……”及至慌乱地向家人道别,又发觉忘了关掉电话。
明新比大哥小五岁,比我大两岁,所以我称他小哥,小哥并不小,今天就满三十六岁。
小哥命苦,在家乡是出了名的,约两岁时,不幸跌入火中,半张脸伤痕累累,连眼睛都封了半只。事后,父亲从一个算命先生口中得知:他两岁命里犯“烫火官”。母亲临去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垂泪:“可惜迟了!”奶奶是当时照看他的人,于是奶奶总是坐在西边的墙角,对着夕阳不停地哭,小哥六岁那年奶奶自缢身亡,她绝望、悲哀、自责、合不上的眼成了我最早的记忆。
小哥,是兄弟几个中最矮的一个,也只念了五年小学加一个月初中。爸爸是失意的读书人,牛鞭总不停地落在我和大哥的身上,可小哥辍学时,他无言,叹了一口气,没提起他惯用的牛鞭。于是小哥不认得几个字,前年,我给他买了几本关于科技种田的书,他推说忘了字,其实也是懒得去学了。
关于小哥读书史,只听他讲过三件小事。
其一,有一次老师检查谁最不讲卫生,他不幸被拎到台上示众。他再三告诉我,他的脖子,手上肯定没有足够多的污秽。那一天,我也是看客之一,我只是在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但现在,我似乎又见到了他,孤伶伶地站在被嘲笑淹没着的看台,还有他的脸,是的,我可怜的小哥的脸。
其二,总有快乐的小孩在背后狂喊:“疤子,疤子!”那时他奋起反击,并且躲在高大的栎树后面,用弹弓暗射过别人的屁股。
其三,他告诉我,初中时,有个外地转来的吉姓大个子男生,不允许旁人欺负他,还给他吃过几回罐头肉。“那个时候的罐头味正,现在的太‘水’,也不知道现在他哪去了……”前些年,他有时提及。
小哥辍学后,理所当然地当了农民(这个职业不讲文凭,不需要聘书,也不考职称。)小哥最拿手的是喂牛,耕地!他常摸着牛的头脸,嘟哝几句,敢情牛真的听得懂,有时抿嘴扬蹄的……
后来所有的牲畜他都爱,家狗太凶,只好拴住。有时我回家,它龇牙咧嘴,狂吠不止,奋力前扑,虽然被铁丝勒得两眼一白,但样子仍是吓人。大哥是做军官的,这狗也是愤怒的吠,毫无迎捧之意…可这家伙一见小哥,马上眉开眼笑,直立起来,又是哼,又是舔。
还有一次探家,听得道场里喧闹声起:小混混,老实点……打个滚,还跑……喵呜……哎呀!……我推窗一瞧,乐了,小哥抓猫呢?那猫东逃西窜,小哥哪里够得着。攸尔,猫唰唰攀上木杆,对小哥抓耳挠腮,得意喵呜,小哥一跳去抓,猫借势扑到小哥肩上,一人一猫,乱着一团,乐成一团。很显然,那猫被逮是心甘情愿的。“哎哟!”小哥被抓伤了,小猫后悔地逃到木杆顶端,怪不好意思地往下看。小哥却摸了摸橡皮似的手,高兴地哼了几句不知啥名堂的曲调,扛着锄头,刨草去了。
什么猪呀,羊呀,鸡呀……都亲他!不像我,怕狗,猫怕我,对鸡又不感兴趣。
小时侯,父亲常抱怨小哥笨,可他十多岁时,象棋已称霸乡间邻里,我有一以象棋自傲的老同学来家做客,和小哥苦斗三局,满面愧色,连夸:“想不到,想不到!”父亲一高兴,买了一本《车马飞象局》棋谱,小哥看不懂,也懒得去看懂。现在,下雨在家,偶或斗斗地主,他精明,胆大心细,善算计,我常是败军之将。
小哥十八九岁跟姐夫做床垫,背到清江岸边沿途叫卖,赚了千多块钱,一部分供我上了学,另一部分开了个加工厂,不料干湿磨、粉碎机风起云涌,粉碎了他的厂长梦。从此,他扎根田间地头,毫无二意。
二十出头的小哥提过一回亲,是和一位远房姨表妹,年轻的他显然没能估计到残疾会带来多
深重的灾难,结果他爱上了不该他爱的女孩,待得碰鼻而回时,表妹已远嫁他乡,他有些悔意,却不明言。从此,一连十载,无人问津。
八年前,姐,姐夫,将大女儿寄读在我家。如今,小侄女又读到了四年级,小哥供给她们大米、小菜。姐夫一谈到报酬,他便很不耐烦。
小哥,不会唱歌,不会吹、拉、弹任何一门乐器,也不说玩笑话,我一直认为,他很严肃。他和父亲和不来,口角言语不断。我一直认为,他很固执,至少孩子们怕他!
去年暑假,小侄女来我家玩,我追她挠她膝盖痒痒,哪料她毫无笑意,还吹嘘说:“连脚板也不怕,二舅舅挠惯了的。”我觉得不可思议,不大相信。小侄女学里要进行跳绳比赛,我接到电话,买了跳绳,十万火急,赶到家门口,隔着门前乱石,但见小哥正持羊绳教小侄女跳绳,跳得大汗淋漓,气喘声明晰可闻。我呆了,远远地看,眼眶很快湿了!
九十年代开始的农民打工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席卷了整个家乡,正月半旬一过,青壮年行囊匆匆,南下、北上、东流、西窜……只留下老、弱、病、残,惨淡经营农活,田头荒野,白发苍颜,喝牛斥羊,语音苍凉。小哥并不动心,日出之前下地,日落之后收工,晚间喂猪喂羊,偶或斗猫斗狗。一年之初,雄心勃勃,一年之尾,又不无遗憾:有吃有喝,就是缺钱。
去年底,我喜得千金,熬红了笑眯眯的眼。从不出门的小哥竟然坚持要到县城来探望,提着猪蹄,元尾,扛一大袋土豆……
他坐在医院床头细看我的小女儿,突然异常兴奋,因为他说,小侄女儿对他笑了一下,他兴奋得手舞足蹈,连夸孩子聪明。可怜我那小女儿才三天,即或是笑,也不一定是因为见到了她的二爹。
可在今年今天,小哥满三十六的这一个清晨,我接到大哥匆匆的电话,说小哥决定去银川打工,说什么我也不太相信。
我骑车从百里之外,邀了他唯一行走的二舅舅,风驰电掣地赶回家,一进门,便见到忙于泡茶的他,还有满面愁容的父亲。
喝过寿酒,吃过晚饭,聊了闲话,二舅舅打着呵欠上楼休息了!
围着火炉,父子三人相对无言。我强揣怦怦跳的心,打开话题:“小哥,听说你要去银川打工,你今年三十六,恐……”
“我不信三十六,”小哥接住我的话:“三十六岁,大节运,所以我要改变自己的生活!”(糟,我原想用迷信唬住他,那料被他反拽了一把。)
他接着侃侃而谈:“我一直甘愿种田……可我都三十六岁了,连火车都没见过,去年,家里买了部手机,我大厅广众之下连锁都不会开,真丢人哪!现在打工一年下来,少说也是三四千块纯利,比你教书节余得都多,更甭说种田,一年到头才三四百块钱加几块腊肉。你看,农业税是免了,可种子,肥料涨得厉害……还有,我恐怕一辈子结不着婚了,不能老耽搁在山圪旯里,老了全要你们养活,我出去几年,挣点钱,然后买养老保险,弟弟、爸爸,我是个残疾,但我不甘做废人。”
小哥一席话,我背过脸去,一拭,眉眼全湿,我不能阻止他了,也不能让他看到我的泪水,我们都过了流泪的年龄。
接着,我们谈到了年近花甲的父亲,他深思熟虑地说:“这早就想好了,爸在家不必做太多的农活,愿意种点小菜园也行,不愿意荒了也行,可有一条,田不准送人。农业税,吃的大米,电费统统付清了出门……爸也不会太孤单,宏林、宏双5天一回家,寒暑假又放几个月…母猪可以赶到别家寄养。”
小哥想得如此周到,我心头释然,父亲也露了笑容,主动要求种两亩地,喂两头肉猪,三只羊,连母猪也不愿意寄养,并表示一定看好这个家。可,小哥、我都不同意,因为爸爸太老了,虽然农民们60岁还是硬劳动力,但我们的爸爸太老太老,不忍心让他做那么多的苦力活。面临别离,小哥显然忘掉了爸爸的诸多不是。
小哥将上银川打工,既成事实,乡邻惊诧,亲人伤感,我给他一点儿车费,脱下贴身的毛衣递给他,不停地叮嘱:“银川冷,别冻着,别太累着,太不习惯就回家,不会让你老而无依,我们兄妹四人都是一个妈生的呀!”
次晨,我回单位,他坚持要送一程,兄弟二人一路笑谈,我原应不无感伤,不无怆惘,不无担心……可这个太阳火红滚出的春晨,空气清新,小鸟欢跃,我突然对他充满了信心,因为我的小哥残而不废。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10-21 14:24:4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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