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总是喜欢把故事安排在枯败的秋天，或者，安排在雪舞萧冬的冰寒里？”有朋友这样问。但影月知道，这无关安排，也许是宿命罢。有一些故事，总是发生在不该发生的时候。

比如这一次，居然，也是秋天。

阳光很好，影月在山上住了七天。山不高，也没什么名气，人奇少。但树很多，什么树都有，青桐、红桦、白桦、华山松、白杨、山柳、椴树，也有漆树、核桃、山杏、毛桃、杜梨、酸梨，还有沙棘、河柳、藤蔓、枸子、珍珠杆。其实，很多树种影月都是叫不上名字的，但影月很喜欢，无论有名字的，没名字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影月都莫名地喜欢。

影月本就喜欢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的，遇山遇水，都是影月最开心最无拘无束最放任自己的时候，那种亲切亲近可以把人溶化了。影月常常走着走着就脱离了人群，一个人闻着山的清香嗅着水的冽甜，放逐似的，走走停停，便往往，好山好水都能叫影月给遇上。时日久了，大家伙也就习惯了，都说影月跟山水还真是有缘。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玩的时候，有聪明的便跟紧了影月，往往还真能享受到“风景这边独好”的妙景。

这一次，影月是一个人去的，没谁会想到影月居然会选择这样一个小地方这样一个小山悄悄地停留七天。

影月自己也没想到。

大概天快黑的时候，也就是六七点的样子。影月没带表，没带手机，不知道具体时间。事实上，大概是早晨起床没多久的时候，影月就上了山，慢慢地走完崎岖的石子路，再往上走，基本上没路，只隐约间有一条划痕似的小径，往山顶处飘上去。

影月就这样顺着这晃悠悠的小径，飘上了山的最高处。很少有人来过，满目的荒凉，风来得早，叶子也枯的早。没有树，甚至连稍微高一点儿的灌木也没有。只有低矮的小草黄不拉叽地匍匐在山尖。山势陡峭的缘故，四周无依无靠，孤零零的。

影月就那样一直坐在那里。也没觉得饿，上山的时候，影月本没打算呆太久，只是信马由缰走到这里，随意坐坐就走的。可是坐下来后，便不怎么想动了，跟那些枯黄的草有说不完的话似的，影月时不时会露出一抹会心地笑。坐着坐着，暮色不小心就淡倦地掩过来了。影月瞅着四周暗下来的山的魅影，还是不想动。

在城市里久了，这种感觉，万金难求。

悉悉索索，有声音微微地穿过暮色，清晰地滑过来。

影月一愣怔，听说，这山上是有蛇的。再一沉吟，又哑然失笑，深秋了，草也枯了，蛇哪里还能看得上这里呢？

一个人。

真是好奇怪，天快黑了，谁又会巴巴地到这么僻远的山里？还巴巴地爬这峭壁？山顶上是没有风景可以看的。当地人没谁会来，外地人不可能有谁会来。　

影月好奇地望着远远上来的人，竟有些期待。

“嗨——”对方还没走近，就出声打招呼了，看样子好像不陌生。

影月没吭声，只是看着。

那人走近了，坐到影月身边的枯草上。

“在跟你打招呼，没听见吗？”是个男孩子，二十二三岁的样子，黑色的立领衫，一个明晃晃地十字架在胸前不安宁地动荡。眼睛也黑，黑黑地眼睛抵近影月说，“你有点没礼貌！”

影月好笑地看着，没说话。年轻人的五官轮廓让暮色给模糊成很深重的阴影，立体个性。

“你很帅气。”影月笑笑，望着男孩的眼睛。

“认识一下，我叫七，24岁。”男孩拍拍影月托着下巴的手，豁亮地笑。　“影月。你怎么会来这里？”影月只说了自己的名字，再没多作介绍。

“这本来就是我的。这是我的山，我一个人的山。”男孩倔强地盯着影月，再强调，“这是我的山。”

影月笑笑，转了脸，望虚空的辽远。

“陪我说会话吧，影月是我一年来在这里遇上的唯一一个人。”男孩虽然在请求，但口气却却没半点谦和，满溢的，倒是跟年龄极不相称的老辣与霸气。

“我没工作，日子过得很无聊。”男孩边说话，边动手扳正了影月侧坐的身子，眼睛牢牢地盯住影月。“好好听我说话！”

影月望着这黑黑的一双眼睛，有些意外，这是个怎么样的男孩子？

“所以我每天很迷茫，可以说是迷茫的一代吧，我就只想着如何打发时间，比如上网，喝酒，打牌。来到这一年了，很想能够碰到一两个有缘的人，说说话，可是却一直没有遇上。”

“喂，什么是你认为的有缘？”影月好笑地听着，一个小毛孩子居然跟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大谈什么是缘分？

“有时侯是感觉，比如我对你就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的感觉，从老远看到你坐在这里，就感觉你象个熟人，或者说是老朋友。”男孩略一停顿，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给你介绍过我的名字，叫我七好了，我不叫喂，影月你这样跟人说话很没礼貌。”

影月忍了想笑的感觉，只是望着七。

“影月你喝酒吗？”影月摇摇头，又点点头。

七伸手挑开影月斜斜遮下的发丝拢到耳后，指尖挑了影月的下巴，低沉了声音，“影月你认真听，难得我想说话。”

影月很吃惊地抬头，望着这个二十四岁的叫七的男孩子。这举动，这言辞，这语气，哪里像一个二十四岁的男孩子？

“我喜欢跟朋友喝，酒品如人品，凡是喝酒不耍赖的人，他做人也一定很实在。酒场能检验出朋友是否可靠，也最能看清楚一个人的本性。影月，你在听吗？你想不到吧？我从不和女人喝酒，耽误我的酒量。你明白不？下着雪的小屋里面，一壶酒，一杯清茶，一个知心的朋友。那又是怎样的意境，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或者在有很多人的酒场，把每个人都给喝翻了，然后看一下没有对手了，就自己把自己灌醉。”

七的诉说戛然而止，“影月，说，你喝酒吗？你对酒什么感觉？”

“酒？有知己才有酒，要不，就全是粮食浸泡的水了，没多大意思。”影月话说完了，才觉着古怪，干嘛要跟个小孩子在这浪费时间，谈什么酒道？是什么盅惑了她？夜幕？山？还是这个说话老辣的小男孩儿？

七研判在望着影月，热切地开口，“对，有见解，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其实古人把酒已经说的很透彻了。”

七说着，鼓励地拍拍影月的脸，影月没来得及躲开，索性就不在意地闲闲开口，“我也喝酒但极少，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人一杯酒，对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朋友是可以共醉的。喝酒，无非是求个痛快淋漓，年轻的男孩子在一起，本身就是痛快淋漓，无拘无束，酒无非兴上加兴罢。”

“一个人喝？有心事的时候？或者是烦的时候？”七好奇地问。

“不，开心的时候，调暗了灯光，有柔软的歌在唱，一杯红酒在手，数眼睛样亮晶晶的星，感觉真是好。”影月的声音迷醉在渐浓的夜的空寂里。这本是该说给他听的，可。来这山里求祈一份宁静，不就是为了忘却吗？为何却又如此地想念？

七略略惊喜地挑了影月的发丝，在手指间缠绕，声音里满是醉意，“人家是一醉解千愁，你是开心的时候喝，有点意思，这样的情调真美，不过这只有女孩子才能这样。”

影月淡淡地回应，“是，所以说，你呼朋唤友热闹着喝酒，与我一个人一杯酒的感觉是一样的。”他，他不也总是呼朋唤友去喝酒吗？　

七黑黑的眼睛溶在夜色里，眼珠像两颗尖细的针，刺透不设防的影月的思念。“你有别的女孩子没有的自信，所以我感觉你很有个性。”

“哈哈，是表扬吗？接受。”影月轻狂地笑——还有自信吗？他，他从来都没这样说过。

七望着影月，轻柔了声音，“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自信的女孩子是最美的，所以，我希望这份自信你能保持下去，我还想我认识的你，一直美丽下去。”

影月轻笑，“说的很独到，自信才美丽，那么，谢谢你的祝福。我认为，这是最美丽的祝福呢。”　

七深深地望影月，“你成家了吧？”

“嗯，”影月淡淡地应了。不再说话。

七深深地笑，“那你肯定有一个幸福的家，像你这样兰心慧质的女人，要想经营一个温馨的家应该是很容易的，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可是他不能说，他了解女人。你想知道我的感觉吗？其实，我觉得，女人其实就是一本书，有的一看开始就知道结尾，有的一开始读就会吸引你一直读下去，所以说有的人喜欢武侠，有的人喜欢艳情，有的人喜欢纪实，那只是喜欢的形式不同罢了。就好比名著，不是经常能出现的。就如一个好的女人，那是可遇而不可求。”

影月敛了淡漠，认真地望着七，“你让我很吃惊，我一直不太愿意跟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打交道。”　

七起身，跪坐在影月面前。枯黄的草不堪挤压似的，叶沙拉拉地哀鸣。七黑黑地眼睛，闪着，“你觉得二十多岁的人太肤浅，是吗？”

影月沉吟着，忽然有点不忍心直截了当。“遇着你并听你说话之前，是这样认为的。”

七的小指曲过来，勾了影月凉凉的小指，声音火石似的，仿佛能撞击出光来，“年龄大只能说明阅历多，有些认知是需要天赋的，比如对女人的认识。一道好的风景，懂得人能从中看到很多，看出很多诗意，而不懂的人只能看到他本身。西风，古道，瘦马，很简单的一道风景吧？可是，作者却偏能写出断肠人在天崖的佳句，这就是懂得欣赏。”　

影月梦魇样的重复，“是，西风，古道，瘦马。的确是断肠人在天涯的图腾了。”怎么他，就从来没有体味过半丝儿断肠影月在天涯的感觉？　

七沉思，带着些怜惜似的，望着影月，“我也只能说懂一点点女人吧，因为我懂得欣赏女人。”

影月很想笑，成年的男人，又有几个敢说自己懂得女人？可影月到底没笑出来，不置可否地吐了一句，“懂得？这两个字岂轻易敢说的？”　

“我看见了好的东西，都不忍心去破坏它。”七绕紧影月的月指，手一翻，搭在影月的手背上，然后轻轻地滑，落到掌心间，小指的勾缠便幻变成四指曲勾了。七牢牢地绕住影月的指端，深深地望高影月。

影月什么也没说，沉默着。

“所以我看见了好的女人，我都不会去追！”七引导着影月的手，滑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下去。

影月一愣，抽了手出来，轻笑。

七固执地拖住，含了一根手指，安静地吮。过了很久，七起身，放开影月的手，轻笑。“给你说老实话吧，其实我也就这两把刷子，除了会喝酒，懂女人，别的，我一无是处。知道古龙吗？我跟他差不多。”

七脱了外套，披在影月身上，深切地黑眼睛，敛了光，溶到浓重的暮色里，像一只枯叶蝶，把自己溶成深深浅浅的枯叶一样。“我先走，最后再说一句。”七俯下身，热的唇贴近影月的耳边，“看见了好的女人，我都不会去追！我只希望她能过的好，我害怕如雪一样，我一碰她，她就会化了！”

影月垂了头，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影月突然觉得，这样一个山，这样一个夜，遇着这样一个人，到底应该说句什么的，张口，抬头——人呢？

只有山了，只有脚下的枯草在沙沙地浅唱。

2006年10月21日凌晨于榕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6-10-21 11:11:08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