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什么人说这种话,是要招致非议的。
但作为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说来,便别有一番滋味了。
人常说“四十而不惑”,刚刚过了四十的时候,我曾经,的确以为自己是不惑了。看人看事,自是有火眼金睛的。
常常,我如佛一样的通透着,听年轻人纵横捭阖,听女人遮掩着小心眼曲里拐弯,听男人端起面孔欲盖弥彰。
大凡红尘事,是没有看不透的了,常常,也会因此而自豪!
常常,也会因此而悲哀——如果凡事都一眼看穿了,日子便无趣了许多。比如吃小蜜枣,第一个嚼在嘴里后并不是很甜,跟想像中的金丝蜜枣有差距,难免就眼角睃向下一颗,潜意识里渴望下一个蜜枣的甜与想像中的吻合才好。所以大凡欲望盛的人,吃蜜枣的时候,不可能只吃一颗便罢了,而那些不吃或者只吃一颗便止了的人,若非味觉有问题,便的确是成就大事的人,是非常可怕的,对人性欲望之掌控已是收放自如了,了无痕迹处潜藏着节制着。女人是没有谁可以做到这一点,大凡千万分之一能够做到的人,皆属男人。而这种男人,我是非常佩服的,生来就不是平地里卧的。
这种简单地近乎白痴方式的认知,我一直深信不疑。就像极品的出游,第一层境界当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层境界当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层境界当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做人亦不例外,到四十岁的时候,我发现看人看事,自己的确是走过了这么三个阶段,二十多岁只看到简单表象,三十多岁学会想复杂本质,再到如今四十多岁回归简单处理。
算是不惑了吧?
可是,不然。
年初,不小心遇到了一个女人。
长得不怎么样,算不上漂亮,眼睛有点凹陷,鼻梁有点塌,头发薄薄的,不长,很零乱的散漫在六角形的脑袋上。也不怎么化妆,素面的样子没精打采的,趿一双平底鞋,老一幅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神气。脾气也不怎么好,比起我那温柔的妻子真是差得太远了,根本就没法子比嘛,她没有妻的贤淑,她没有妻的风韵,她没有妻的严谨,她没有妻的智慧,她没有妻的理性,她甚至于穿衣服也不大会,红色的裤子配了绿衫子,简直俗不可耐。她太粗疏,像杂七杂八的黄面节节乔面搅团洋芋麇麇,而我的妻,精致,像国宴,每一道菜都精雕细琢,精耕细作。
遇到事了,也会跟妻说,她一二三四,头头是道,理性的分析,客观的解决,实践证明,她的判断十有八九都是正确的。
妻与我,像巴掌的两个面,即手心与手背的关系。在一起二十三年,彼此之间熟悉得跟一个人似的,各自的优点也罢,缺点也罢,都了然于心的。日子便这样像一声音乐会,盆盆罐罐的乐器和谐着共振,绝不会有一丝儿机率走了音跑了弦。
一
可是遇着了她。
她比妻子大三岁。
每每说话,她都睁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听,笑,点头,或者激动地要跳起来,跟你辩,不管不顾的,啥场合也不例外。有一次,说到个不知什么事,具体地现在想不起来了,反正事儿不大,稀松平常的那种,任谁也不会在意的,她偏不一样,偏就在意了,愣是跳了起来,当着几十号人激动着手舞足蹈把我一顿指责,我简直气晕了,多大个事呀?至于吗?何况我好歹还是分部门的头儿呢?真是过份。是准备要好好地给收拾一顿。
背了手,踱到第三经营部,她蹲在地上捡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资料,真是笨到家了,一看就是自己没拿好给弄散了。心里那火,呼呼地往上窜,冷了脸立在她面前,想等她给个说法。她抬了头,眼睛亮亮地闪,满眼清澈,我这个人跟透明的一样,好像她透过我看着外面的蓝天似的——岂有此理!
火气给她的眼睛扑闪没了。我就想不通了,四十来岁的女人了,怎么就那么笨?怎么就那么傻?简直像个白痴,连个眉高眼底也不会看,真搞不懂怎么就能在这世上混个四十来年?怎么没被人贩子给卖了?可是,不对,四十岁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清澈的眼神?
曾看见过一句话,当时很是感动感慨——“女人最可贵的不是不谙世事的清纯,而是历经世事后还依然拥有明亮的眸子。”好像就是专门说她的?
这个时候,她刚刚调到第三经营部两个月,打过有限的几次交道,很是没把她放在眼里。能让四十多岁的男人心动眼亮有了贼心的女人,大多都是年轻些的,比如三十来岁风韵律动的少妇,比如二十来岁青春活力的女孩子,四十多岁的男人居然对四十来岁的女人感兴趣,简直是有病!
我自嘲地在心里鄙视自己。
但,总由不住自己的关注她。
甚至,观察记住了她上班的时间路径,会在不经意间到那里巧遇着匆匆上班的她,然后,一路闲闲地说几句有关天气之类的话。
代表了我半辈子梦想的别克悄悄地新暂暂地搁浅在车库里,受青睐的时间还不超过半年。没别的,就想听她闲闲地说几句,说上顿吃了什么饭,说衣服没洗,说孩子调皮,或者看她慌乱地解还挽着的袖子,或者看她望着亮晶晶的眼,或者看一个玩笑开过后她手脚都没处放的无措和脸上荡起的红晕——真是怪了,四十岁的女人居然还会害羞?
二
我想她,不是一般的想,白天,晚上,无时不想。有时候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脑子里也会胡思乱想,忘情的一瞬,常把自己惊一声的冷汗——恍惚间好像刚才叫了她的名字?偷眼儿观察妻子,她幸福着迷醉,没什么异常,才会略略地踏实。
四十多岁的男人想一个女人的感觉,还真是无法用语言表述得清楚。或者,直白一些说,想她,是因为想要她。
四十多岁的男人想要一个女人的欲望是摧毁性的,没有遮掩,赤luo裸地只是想。完全是不同于年轻人彼此猜测着,彼此折磨着,谈谈情,说说爱。四十多岁的男人是不言爱的。如果说到“爱”这个字,无非是给欲望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我一边恼怒着自己没法不想她的可笑,一边怂恿着自己不择手段接近她的可耻!
我说服自己,花心思打点好家里,然后,把更多的心思花在她那儿。
四十多岁,我清醒着不惑着。却自甘堕落地沉浸于其中。沉浸在为那个女人编织的天罗地网之中,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细腻与温情与耐心之中。有时候,我甚至于把自己也感动了。四十多岁,谈不上功成名就,但也居有房,行有车,大大小小也是个领导,有声誉,有地位。可我居然愿意如此迫切地想方设法接近她,体贴入微,柔情脉脉——她咳半声我会忙忙地亲自跑趟药店,弄点金嗓子喉宝什么的;有一次极其“无意”的把她的杯子碰翻在地上,然后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专门去商厦选了一个非常好看也非常实用的保温杯赔给她,她对着那弧度的美丽柔软地笑;如果凑巧几个部门联合活动,她刚走到车跟前,我凑巧地就会刚好打开车门;会餐时她刚脱下外套,我凑巧地就会刚好离衣架比较近,她刚走到座位前,我就会刚好地顺手帮她拉开椅子;她下班了,而我还没有忙完,我就会刚好有事打电话请教她,然后一直淡淡地聊着点什么,直到她走到家门口,我刚好也就说完了,刚好就挂了电话。偶尔,我也会刚好要看个朋友而朋友刚好不在,手里的鲜花便会刚好请她帮个忙收下,我有急事要办哪里能够带着鲜花呢?
一切就这样有条不紊,按步就班地进行着。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简直好极了。
很多时候,我也鄙薄着她的种种不足,比如她不够温柔,比如她脾气坏,比如她连双娉娉婷婷的高跟鞋也不穿。女子要是没细细地高跟撑着,粗陋立马显现。我的妻即使在家里,也是一双优雅的高跟鞋从不离脚,漂亮的发髻一丝不乱。这个女人,想到这里,我摇摇头——可是头还没有摇完,就又开始想她,我承认,想她有时候想得很龌龊。
但,就是想她。
就这样,我一边鄙薄着她的种种不足,一边狂乱的想她。
我也承认,更多的时候,我心心念念想着,全是她的种种可爱。我居然用了一个词——可爱!四十多岁的男人提及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的时候,居然会用一个“可爱”定论,真是脑子出毛病了。
三
我不是楞头青的小伙子,在那玩心跳,玩浪漫,玩情调。四十多岁的男人,愿意花费心思去接近一个女人,那是有极其明确的目标。至于目标是什么,大家伙都是聪明人,不用点那么透,谁都知道——成年男人与成年女人之间,还能有什么事?
严格说来,我是一个好男人,是个好父亲,是个好丈夫。
女儿乖巧优秀,妻子贤德能干。我是她们的骄傲,是他们的偶像。这么些年来,我维护这偶像级的崇拜,花费的心思何止车载斗量?
可是,我想她。真是中了邪了。很多时候,只要远远地看见她,我就会亢奋,整个人澎湃如海,充满了力量。看她穿着平跟鞋一路地走过去,饱满修长的腿如矫捷的小鹿,滚圆着动荡不安。看她每提出脚的那一瞬,臀部的裤子挤起的细细小小的皱褶,我恨不得冲了过去,把她弄到怀里,宠爱。大白天的,常会有这种绮想,这劲儿实在没法子过去,就找个水龙头,拿凉水使劲儿地往头上灌,几分钟过了,人也清醒了,很后怕,也为自己可耻。
可,那些日子,我除了想她,再做任何事情都没了心思,没了冲劲闯劲,很多事情几乎处于停顿状态。
我喜欢她听我说话时的样子,亮亮的眼睛闪着,虚心,认真,有时候,听到精彩处,甚至微微地张了嘴,粉蒸肉一样的舌尖亮晶晶地湿润,那神情,那样子,我一口吞了她的心都有。
按理来说,任何女人经受着一个男人如此之多处心积虑的“刚好”,那没有不上贼船的。可是她不同,漫不经心,纯粹是没心没肺。我的种种“刚巧”,她享受地顺理成章,没有一丁点不安,但也绝没有一丁点动心的样子。我简直要疯了——这是女人吗?她是不是不正常啊?
我背地里悄悄上网,对照着她的种种特征去查找对症下药解除其武装的法子,也会跟朋友遮遮掩掩地提到有一个什么什么样的女人之类的话题,每提及,他们的第一句便是“多大?漂亮吗?”我就只好三缄其口。我能给那帮拥了十七八岁小姑娘满到处晃荡的家伙说——“四十来岁,不漂亮?”我不敢说,除非我在圈里不想混了。
但,我想她,我想要她。
甚至于,很多时候,我心里暗自盘算着要不要离婚,然后娶了她?或者只有娶了她我才能拥有她?有这念头的时候,我杀了自己的心都有,四十多岁了哪!怎么如此猪脑子?这年头,稍微有点人样子的男人,谁不五花六花的?就算有了她,再要了她,这绝不妨碍我做个好男人,做个好父亲,做个好丈夫,不是吗?我干嘛要白痴地把自己的世界给弄得乱七八糟?划得来吗?当然——划不来!
可,我想她,我想要了她,而她,无动于衷。
我不服气!依我这样的男人,只要我愿意,什么样的女人到不了手?
我花了更多的心血在她那里,我的智商之高,周围鲜有人可比!我的情商之高,更是无人能及。年轻的时候,漂亮优雅的妻是一条街五所大学里最漂亮的女生,条件比我好的男生不知有多少在追,结果呢,我一出马,还不手到拿来?多少男生女生为此大跌眼镜。何况,近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二十多年与这样那样的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她们的心思,我用脚趾头都想得到。所以,我有理由坚信,只要是正常女人,我花了心思编结的这天罗地网,她是插翅难逃的。
四
结果一点也不传奇,在一个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方,我要了她。她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女人。
我享受着惊心动魄山崩地裂的激情,我知道,这一生,她是我唯一感激的女人,她是我唯一不能忘记的女人,她是唯一让我如此真实的如此赤luo裸的享受了男人本欲的女人!
但是,没过多久,我便预谋着要分开了。
所谓四十不惑,最重要的一个内涵,当是有能力把所有事态控制在一个不影响主脉的界限内——凡事有度!
一方面,我的目标已经实现了。另一方面,我也怕,万一她哭着喊着真的爱上了我,然后再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哪岂不天下大乱?
四十岁的男人有足够的智慧让一个终结了使命的女人静静地离开自己的生活。我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如此自信。
可是,还没等我谋划好如何让她无波无澜地离开。她却自己悄悄地淡远。
我窃喜。真佩服自己的慧眼——没看错人!
但没多久,我开始不安,她是不是从来就没爱过我?
尽管我也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地说过天荒地老,一遍遍地说过要生生世世长相厮守,一遍遍惊天地泣鬼神地说过“我爱你”——但那也就是说说,我从没把那话当一回事,女人需要甜言蜜语,男人乐于制造甜言蜜语,互利互惠的事,又是你情我愿,干嘛不做不说?
所以,我说了,也做了。
至于我说的时候,她是怎么样想的,我不知道,我也没想知道。
可是,她就这样无声无息悄悄地淡了远了?
她就这样不哭不闹?
她就这样离开?
她到底是怎么样想的?
我反复地在心里,颠来倒去的细想与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细想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试图给自己一个结论——她是爱我的!好像能够找到很多很多她非常在乎我的论据!
但很多时候,我迷惑了。
我没有一丁点东西能够证明,她是爱我的!
我没有一丁点东西能够证明,我曾经实实在在地拥有过她!
我没有一丁点东西能够证明,曾经,她是我的女人!
我竭力说服自己,过去了,该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还想追寻什么?还想证明什么?
可是,我越想越不甘心。
我在真实地付出,她呢?她是不是从来就没在乎过我?我,我成了什么?
我越想越想不通。
我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脸上寻找痕迹,她与别人说笑,傻乎乎的样子没变,她走路,漫不经心的,也没什么变化,她工作,一心一意地,没有一点儿意马心猿,她趿着平底鞋,走得没心没肺,她看我的眼神,清清亮亮地澄明。那一瞬间,我忽然恨她,没来由的,就是恨——你自己或许本来骨子里就是一个耐不得寂寞的女人!你本就是趟过男人河的女人!要不然,你怎么就做了我的女人?你既能做我的女人,那么你股掌间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你遇到的男人幸好是我,有比我更坏的,只是你幸运,你遇到了我。和他们相比,我对你真是够好的了,好的不能再好了!可你却不懂得珍惜!你居然就这样把我抛开?
预谋着要分开了的时候,我对她的感觉很淡了,欲望与激情所剩无几,男人都这样,得到的,哪能一直新鲜下去?
可是,她悄悄地淡了远了,而我却找不到一丁点东西能够证明,我曾经实实在在地拥有过她!我恍如隔世,她离我竟然是那样的远,我似乎从来就没走近过她!
五
我鄙视自己——四十多岁,不是不惑了吗?干嘛如此地提不起放不下?
可是,我开始想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想她的感觉,一波压过一波,开始日日夜夜搅扰着我的生活。
每每,悄悄地窥伺她的时候,我竟然发现,我比以前更想要她,我想要她告诉我她是多么多么地爱我在乎我——至于真的她告诉我了,我会不会毫不迟疑的再抛弃她,我不知道,我也不去想。
这一刻,在这里理着自己从不正视的思绪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男人有时候还真不是东西,对着妻子的时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正人君子的待遇,堂而皇之的做着丈夫做着父亲,可是,欲望泛滥的时候,又会毫不犹豫地找一个放纵自己的理由——比如妻不解风情,比如妻不知心。如此这般,当然是迫切地需要另一个女人来安慰男人的孤单,来拯救男人的无助,来充当知心的人儿温暖男人被婚姻荒芜的激情与欲望。当这个女人到手了,然后又会再发现新的目标,如此不知疲惫。唯一的区别是有些男人绝不放过任何机会,有些男人只抓更稳妥更安全的那个机会罢了。
我算是好男人吧,可也卑劣了这么一回。我爱她吗?我根本就没想过。我需要她!这就是理由,等我不需要了,她最好乖巧地离开。只是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真的离开了,我居然会失落如此!私心里,我竟然渴望着再玩一把这个游戏,不论主角是谁,我都隐秘地渴望故事从第二个回合继续开始。
真实地把自己四十多岁的男人心剥开放在这儿,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男人有时候还真不是东西。所幸,我还敢真实地面对自己,与那些做了b*子还要立贞节牌坊的男人女人们相比,我应该算是好男人了罢。
2006年10月19日夜于竹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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