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国庆和中秋节。菊花盛开了。

没有冷煞的寒霜，没有凛冽的寒风。

和月季，一串红，……，一起盛开了。

每当菊花盛开时节，我都要四处去看菊花，去寻找我初识的白菊。

小区的花圃，摆满了盆栽的菊花。为盛开的月季增添了伴侣。

公路两侧绿化带下摆满了菊花，为浓绿的柳荫增添了色彩。

公园里的菊花与桂花的晚香相容。更加沁人心脾。

商业区路边和商铺门前摆满了菊花，为穿着入时的摩登女郎们增添了浪漫。

单位的门前，摆满了盆栽的菊花。显示着该单位的兴盛和领导是以花中君子为楷模的人中君子。

还有十字路口与广场上用悬崖菊制作的，各式抽象与拟实的高大造型。五彩缤纷，栩栩如生。象征着这个城市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和超前的改革意识。

每当看到这五彩斑斓的菊的海洋时，心里总是想起自己最初结识的白菊“香妃泪”。总想动笔写点什么。可是一想到自己的文笔，被互维清雅的高士们定为庸俗，心里就发怵。总担心自己庸俗的文字有损菊花的高雅，不敢动笔。也曾想模仿他们照葫芦画瓢，狗尾续貂的写点千篇一律的翻版文章。这样，总不至于被列为庸俗的另册。可是一提笔，就觉得汗颜。

最近，在文化网站上几经查询，发现没有哪个条款明文规定，庸俗的文章不许发表。又想到“百花齐放”的方针。我即便是狗尾巴花，也算花呀。难道狗尾巴花就不能写写菊花吗。于是就胆大了些。打算写一篇有关菊的文字。当然，我会尽全力把它写的不庸俗些。

说来惭愧。我爱菊花，并不是我有“羡慕它的品质”的品质。最早喜欢上菊花时，我还是幼儿，哪有是非之分。只是因为我那时只能接触到菊花。我们这里生长不了其它的名花。这里太贫瘠，太干旱。没有牡丹、没有芍药，也没有兰花，更没有梅花。甚至没有荷花，连竹子也不长。只有菊花。当然，那时我也喜爱其它的花。像点心里的玫瑰。茶里的茉莉。

我爱菊花，也是因为我最早结识的就是菊花。那时，我还不满五岁。哪能知道文人们把它列为花中君子，花中的隐士。也不知道它“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的寓意悠远。更不知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超脱意境。

仅仅是因为母亲拿回来了一盆白菊。那是一个女大学生的。她是个右派，在母亲的工作单位监督改造，因她不思悔改，仍然反对大跃进。被押往更艰苦的煤矿进行改造。临走时，委托母亲看养那盆菊花。那是一盆雪白的菊花。到现在我还清晰的记得，那雪白雪白的花瓣，晶莹的几乎有点透明感觉的质地。因为它比我朝思暮想的奶油雪糕更加洁白诱人。

我亲眼目睹了，菊花是如何从本来光秃秃的花盆里，从萧枯的根旁，突然的一天，就发出了嫩嫩的芽。此后就不断的长大。你若每天去看它，它每天都在变样。到了秋末，北风凛冽，寒霜侵骨时。枝干的顶端便露出了花蕾。初始的花蕾象一个个蜷缩的绿色小球。也是突然的一天，小球绽开了，细丝样的花瓣，象螺旋的游丝一样，魔术般的慢慢伸展开来。一片片的花瓣象是一个个细长柄的小勺。而后，那细柄就越来越长，花瓣也越来越多。很快，就变成一个个雪白秀雅的花朵。

若是现在看到，定会觉得，那都是一个个娇美婀娜，楚楚动人的少女。

但那时的我，只觉得它像一个个精美的奶油甜点。芬芳的香郁使我的肚子总是不停的鸣叫。

我每天都要看它多次，每次都看它良久，总想摘一朵放到嘴里。不停的问母亲什么时候可以吃。

母亲说菊花是观赏的，不能吃。于是我心里非常懊恼，这么美丽的东西，怎么不能吃呢。后来，听大人说，等到菊花干了以后，可以泡水喝。我竞开始盼望它早日干枯。白菊若有灵，请饶恕我的年幼无知，更祈求饶恕我那生不逢时，饥肠辘辘的肚子。

那盆菊花的细长雪白花瓣，经霜侵风凌后，上面会出现点点滴滴淡雪青色的星点。母亲说，那雪青色的星点，是它流出的泪。所以，这棵菊花叫香妃泪（或许是湘妃泪）。

我多次好奇的试图擦掉那些叫人伤心的泪痕，可是那根本就擦不掉。

有一天，我从保育院回来，那盆菊花不见了。妈妈忧伤的说，那盆菊花，永远的陪伴在那位大学生的身边了。

七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那位大学生因极力反对弄虚作假，反对用违背科学的生产方式放高产卫星。被送到井下劳动。急功近利的外行领导，在井下瞎指挥，在没有任何安全保护和防范预警措施下，搞人海战术。她冒着破坏大跃进的罪名，高喊就要塌方的警示。于是，从即将塌方的矿井中。救出了那些自称自己是百分之百布尔什维克，实际上是真正的形而上学的狂徒。还有那些在他们狂热鼓吹下，盲从的人们。而她却因为到更深的坑道里通知人们撤离。终因体力不支，又不愿拖累别人。长眠于真实的寒冷、真实的黑暗。

右派的帽子是多么的恶毒沉重。恶毒沉重的足以把她压死千百遍，但她仍然抱着她认定的“实事求是”的信念。就像她墓前的那棵香妃泪，任凭凛风寒霜多么冷酷，即使是枯萎，也不凋落。尽管那花瓣上仍有着擦不掉的泪痕。

后来，不知是感动后的良心发现，还是事实教训的醒悟。矿上的全体人员，要求给女右派平反。听说材料报到最初给她定案的母校政审部门。得到的答复是：“……做好事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美蒋特务为了取得人民的信任。总是不停的在做好事。难道我们能说他是好人吗？要相信组织，我们是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更不能放过一个坏人的……”

历史总是充满讽刺和恶作剧。那些下结论的政审人员们，在六年后，也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美蒋特务、走资派、走资派走狗的帽子。被当年的矿工们用绳子绑起来牵着在各个单位，四处游街批斗。他们中有自杀的，有活生生斗死在批斗现场的，有精神分裂的……

也就是在这时，我了解了，政治迫害的帽子是多么可憎了。

自此后，我真正的喜欢上了菊花，并开始栽种。但不久，种花、养鸟、养鱼又被认定为资产阶级靡烂生活。我种植的菊花也就被无情的取缔了。

各个公园都在举办菊展。

丽日下，金黄的菊花，像一团团灿灿的黄金，高贵富丽；

鹅黄的菊花像一簇簇柔美的绢绒、娇美温馨；

橙红的菊花，像一炬矩明丽的火焰，热烈艳丽；

雪青的菊花，似温情的处子，含情脉脉。

洁白的菊花似无瑕的瑞雪，高洁素雅。

绿色的菊花似欲滴的翠玉，晶莹剔透；

紫墨的菊花，似才华横溢的才女。沉稳中透着灵动，高贵中透着雅致……

有雅士酷爱的，用以铭志的传统菊花；

也有俗人喜欢的野菊，枝青味苦，老百姓用它泡茶败火解毒。文人们称它为薏；

更有极负商业价值的高贵品种：

雪白的“银丝串珠”、“空谷清泉”、“珠帘飞瀑”、“月涌江流”。

翠绿的“绿牡丹”、“绿云”、“绿阳春”、“绿柳垂荫”、“春水绿波”。

紫墨色的墨荷、棕红镶黄的凤凰振羽、叶面紫红叶背赭黄的帅旗等等……

它们都是现代科技的产物，代表着一个菊展的水平和等级。

爽朗的秋风，轻轻抚过。灵动的色彩便有了灵动的形态。

有的花瓣细长如丝，像是飞天的彩色飘带、腾飞振羽的凤凰；有的像一片片高天上飘逸的彩云、碧波涟漪下摇曳的珊瑚；有的像蕴满情爱的茸茸绣球、婷婷玉立的少女。有的像袖珍的向日葵、玲珑剔透的如同高雅珍贵的工艺品。

可是这里还是没有“香妃泪”。也没有雪白的花瓣上点缀着淡雪青星点的菊花。

更多的是说不准的色彩。更多的是无法用文字表达叙述的形状。

色彩斑驳，千姿百态。俨然是一个菊的世界。

只是它已没了“我花开罢百花杀”的冷肃。没有了“采菊东篱下”的悠闲清雅。没有了“蕊寒香冷蝶难来”的孤独。也看不到“霜重色愈浓”的高洁品质。更看不到不为世俗迁新移的崇高节操。

看着这里熙熙攘攘，兴高采烈的人们。看着这些与其它各类花卉同绽共研的菊花。这里的菊，好像已没有了隐士的风范。我正为此感到惋惜时，突然想起了一句常言：“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于是，我心里立时变得恍然朦胧。隐隐的，好像就要从中悟出点什么道理。可是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庆幸的是，这里的菊花，仍然保留着“不屑金榜独荣华，甘与田园共苦寒。”的君子品德。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说”是已“说”到了“今”。可是做的，却叫人寒心。我总是想不明白。有些自称喜欢并歌颂菊花君子风范的人，为什么在现实中，偏偏对有君子品质的人，竞是那样的惧怕，惧怕到致其于死地而后快。

最初，人们敬慕菊花那不争春色媚蜂蝶，不畏寒霜傲凛风的高尚品德；敬慕它“凌霜留晚节，清如玉壶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超凡气质；更钦佩它于平凡中显见着的高尚情操。还有那绝不趋炎附势，从不畏惧屈服于权贵恶势，在坎坷中迸发着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神圣高洁。

从人们开始认识菊、歌颂菊。到以菊寓志，以菊喻己。学习菊花堂堂正正的千古高风。进而到现在，人们却以自身的喜好和需要，试图来改变着菊的习性，外形，花期。如今，此种方法已普及推广。不知是爱菊的清雅秀丽外形，还是更爱菊花原本的高洁气质。抑或是心疼自己的爱慕，不愿让它遭受苦寒和冷遇。

离开喧嚣的街市。离开人工摆放种植的花阵。走向山野乡村。路旁的草丛，萧肃的旷野，荒坡小沟，都有菊的倩影。那是顽强不息的原生菊。在秋风中，在贫瘠的土地上。只是它们都没有花蕾，因为，还没有到北风凛冽，寒霜侵凌的秋末冬初。它们都坚持着自身的信仰，保留着自身的气质。

菊花是根据当地的日照时间和气候的温差，定时现蕾的。其严格遵守时间是它君子诚信的高尚品质之一。还有什么能比永恒的日落日出更精确。而人们恰恰掌握和利用了菊花按时诚信的品质。为了使它提前开放，人为的提前遮光，推迟日照。使菊花误认为已到了日短夜长，秋风萧瑟，寒霜透骨的季节。于是，菊花在温暖胜春，秋高气爽的季节。在人们欢度节日的气氛中，盛开了。这里到处都是叶绿花艳，华美新奇的丽景；沁人心脾的芬芳，三月不知肉味的曲乐。摩肩擦踵的仰慕，人声鼎沸的赞扬。

此时此刻，菊花早已知道自己被骗了。可是它们并不怨恨，依然的盛开，也没有因“粉丝”云集而自我陶醉。更没因风和日丽而娇柔作态。依然执著的我行我素。尽管这里没有可以显示它傲骨铮铮“霜重色愈浓”的寒霜凛风。但它却依然的芳香。也没有“悠然见南山”隐士的悠悠清寂。但依然的高洁优雅，落落大方。即使身边还有那艳丽的月季，芬芳的桂花……

我突然的悟到了，这不正是菊花那“富贵不能淫”的高洁本质么？

高洁天生存傲骨，

焉沽虚誉战霜寒。

莫嫌闹市无清雅，

坦荡冰心自不难。

这大概就是花中君子的真正风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