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草

木雨

他坐在窗前一动不动，眼睛盯着院子里的花草。那花丛的中间正有一双彩蝶翩翩起舞。

他的心酸涩酸涩的，甚至没有听到母亲在耳畔轻柔的呼唤。

一切的不幸，都在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行人匆匆的十字路口，疾驰而来的卡车，人们的惊呼，散落的书本，尖锐的剧痛……他的眼前总是闪现自己刹那间迸飞的血雨。

腿，是的，他那支修长健美的腿碎了。他的美梦也破碎了，而他才十七岁。出院后，他无可挽回地从艺术学院舞蹈班退学回了小城。

是啊，没有了腿还怎么能跳舞？

他的眼泪又漫出了眼眶。他闭上了眼睛，毫不理会母亲温柔的抚摸，不理会母亲哀伤的叹息。

做不了大树就做小草吧，一样的绿，一样的美。母亲轻轻地说。

不，绝不一样！绿有什么用？美有什么用？它会跳舞吗？小草能跳舞吗？

他在心里喊道。他拒绝这样的同情，拒绝这样的怜悯和安慰！

没有了腿，没有了梦。生命已经暗淡无光，活着还有什么用？

“活着还有什么用！”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呼喊，有个阴影发出嘲弄而诡异的微笑。

他的心猛的一震，如中魔咒。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太阳还来不及收起热情，急骤的雨点已经打在他踽踽独行的身上。

这变化如同人不可预知的一生。他一面想着，同时伤感地顿了一下那根用得很不习惯的拐杖。

离开家已经两天了。他原以为自己可以走得更远些，可是这场不合适宜的雨却改变了他的主意。

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但僻静的乡路上空无一人。他知道自己其实不必掩饰窘态。

前面有座高入云天的的大山。

他想他必须爬上去，以此作为自己一生最后也是最艰难的征战。

一股悲壮的情绪堵在了心头，脸颊上滚落的水珠竟混入了咸涩的泪。

悬崖上那棵虬枝横斜的古松旁，他喘着粗气却傲兀地立着，仿佛一块危岩。

那是他吗？衣衫被荆棘拉扯成条，泥污满面，血痕斑斑。这是征服所付的代价。虽然一步一跌几乎使他支离破碎，但他毕竟爬上来了，深陷的眼眶里两颗寒星冷光四射。

面前就是万丈深谷，浮云在脚底徘徊，水雾在岩间缭绕，远远翱翔的几只鹰不时发出几声高亢尖厉的鸣叫。

能飞真好。他想着，羡慕地向那些雨后试翼的矫鹰挥了挥手，同时把那根因攀登而折损的拐杖投进了飘渺的云层。

能飞真好！他正是为此而来，他要飞翔，就这一次！既然活着已经毫无价值，何不挟飞仙以归去？那彩云的深处正有着神秘的召唤。

他要飞了，向着云彩深处，向着遥未可知的来生。一时间，生命中的许多片段在脑海电转。

永别了！他想笑一下，却又流下了眼泪。

母亲，您该看见了我日记上的留言，您该理解儿子只是为了要找一个没有痛苦的天堂，您不必因我的离去而悲伤，人生本是一场易散的筵席。

“原谅我，母亲。”他在心里默默呼喊。

太阳不知何时又洒下了金光，但他拒绝这份趁虚而入的温暖。

是的，现在正好，他不能再犹豫了。他虽然没有勇气面对残缺的身体，但他相信自己并不惧怕死亡。

因为死亡的尽头是重生的希望。

别了，苦难的人间。让我再看一眼来时的路。他缓缓回首，苍松、翠竹、野花，还有那条他“走”过来的泥泞坎坷的路。

别了，美丽的大地。涤荡的山风掀动凌乱的发丝，一首挽歌从生命的某个角落响起。

别了……请等一等，那是什么？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那丛曾绊了他一跤的不知名的荒草，那些狭长青翠的草叶，正在彩色的阳光下扭动、旋转，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宛如风中翩迁的戏蝶，又像飘逸的舞圣。

他一时恍恍忽忽如在梦中，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他赶紧扶住身旁的古松，用力摆了一下头。

不，不是幻觉，千真万确，那些草在跳舞！

那些草竟然在跳舞，这莫非是天意？

草，草，跳舞的草！它们并没有善舞的腿，但它们柔弱的生命创造了一中辉煌的跳跃！

他猛然发出一声呐喊，踉跄几步扑倒在那丛舞草前的水洼里。

山川静默，没有哭声，热泪滂沱。

家门，母亲愁白的长发守望归途。

他衣衫褴楼，扑进那深情的怀抱。

草。

一株善舞的草在他的心里碧绿如玉，闪耀着生命的光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