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冬天,我一个人来到这个据说是民风纯朴的小山村。
这里的天空很安静,除了偶尔下下小雨,偶尔吹落叶,偶尔飞鸟无奈地嘶鸣两句,不会有其他的声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我很难碰到任何一个上山来的人。有时,我铺展开一副棋局,却只能一个人左手黑子,右手白子地较量。没有对手的人是寂寞的,我一直在想着,我是不是会死在这种寂寞里。
我是在接到村长的来信的时候,才考虑来这里的。与我而言,车村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熟悉。这个位于中华中部的小山村,可以说是我们国家转型时期中,中西部农村的一个典型缩影。洪水泛滥、山体滑坡、干旱、交通闭塞、农民工、失学儿童、未婚青年、缺衣少食、家庭暴力、宗族冲突、老幼病残、愚昧无知……这一切是多么的正常,又是多么的不正常。总之,我在接到村长的信的时候,就半推半就地来了这里。——这原本是我哥的事,奈何他英年早逝,接替的任务就到了我头上。
一
我的青春啊!在这个村子里就这样一梦三四年,年轻的姑娘们走了又来,走了又来,也没有任何一个有袖子的美丽。袖子是我的未婚妻,当然,我走了之后,就成为别人的未婚妻了。痛苦之后,我也决定要把别人的未婚妻变成自己的未婚妻,这在当时那样一个保守的社会环境中,自然是难以容忍的。我将它藏在了心底。
就这样,我认识了陶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她哭啊闹啊地钻进我的怀里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是惬意。许久没有接触女人,这像我看起来像一条狼。我紧紧地抱住她,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心里当时确实有些黄色的潮水在涌动。可是,我敢发毒誓,我绝对没有奸污这个才九岁的女孩。
陶朱有一双大大的眼睛,澄澈得近乎透明。当我用我满是欲望的下巴蹭着她的脸颊的时候,她就睁着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我,似乎把我当成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爸爸。陶朱从来就没有见过爸爸,来车村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什么人和我说这其中的故事。我只知道她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奶奶——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妈妈,可奶奶的印象是洗刷不掉了。那个老女人,也不想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妈。两只布袋一样的ru*房和一双失去的颜色的灰蒙蒙的眼睛就是我对陶朱奶奶的永久印象。
我说陶朱,你怎么深夜跑山上来了。我摩挲着小女孩后背露出来的嫩嫩的皮肤,左手绕过他的腰将这个瘦弱的身体镶嵌进我的怀抱。陶朱许是困了,眯缝着眼睛不说话,任我抚摸。我说陶朱,你不怕吗?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我说的时候,声音在颤抖,身体在焚烧,理智昏沉。陶朱的眼睛水灵灵地看着我,叔叔,你很热吗?我说陶朱,叔叔不热,叔叔怕你冷。说着把她深入我的怀抱。我甚至想让她整个地把我包容住,在这万籁俱静的晚上。陶朱似乎很懂我的心事,把自己的唇角往我的嘴边凑凑,吻在我的唇角。小小的脸蛋贴在我的胡渣上,摩挲着。霎时间,我眼前似乎不是一个九岁的天真小女孩,不是我的学生,而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妖娆女子。这种纯情的性感甚至比那赤luo裸的卖弄风骚还要令人神往。
我神经质一般地推开她的时候,她低低地摇着头说,叔叔,你不喜欢陶朱吗?我被一个九岁女孩的问题狼狈住了。说,不,老师手酸了。我在那个时候想起自己是个老师,无疑是救了这个天真的女孩。
可是我现在真的很内疚。在我意识到我的确做出了对这个女孩的名声不好的事情的时候。我发誓这本不是我所愿。
在女孩母亲的手电筒照亮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相信我的脸上写满了惊恐。在那样一个晚上。一个女孩躲在我家的墙角哭,一个女人指着我的鼻子边哭边笑。当车村的农民们的手电筒齐刷刷地照在我的脸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将无处遁形。虽然我什么也没做。小女孩的哭声尖厉,持久,像一匹母狼。瞎眼女人的哭是无声的,眼睛从洞洞里就这样流出来。那是我一辈子第一次看见瞎子哭,我饶有兴趣去继续看下去的时候,身后多出了几个个子高大的男人。我确定我没有尿裤子,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宁死不屈而感动,相反,我的腿从此就开始一瘸一拐的了。
二
日子在失落的年华里如花开放,我的情绪游离灵魂激荡。漆黑笼罩大地,片刻不见光芒。他们一张一翕的双唇,扯着无伤大雅的谎。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还是老师,这样一个穷乡僻壤,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村支书实在找不到有什么人可以接替我。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为所欲为,而且铁饭碗一直都不会丢?我心里的算盘开始哗啦啦地拨弄着。我看见每个人见到我的时候,脸上那微妙但奇异的笑容。我看见一些ru*房下垂的四十来岁的妇女,一脸到我就脸上红红地匆匆绕道,就像我是她们许久不遇的老情人。甚至有一次,在学校附近的一片麦子地里看见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奶奶,正露出白花花的臀部,蹲着尿尿。老女人看见我来了,也不管完事没完事就急忙往身上拉裤子。我表情冷漠地说,奶奶,我只强j*小女孩。老人听了之后马上向相反的方向一颠一颠地跑了,屁股上面潮湿一片。从这以后,在车村,我就是一个流氓,一个无赖。
可实际上,我还是一个处男。一个有着精神洁癖的人是不可能随“欲”而安的。可是没有人相信。事实上,我很期待有一天,他们像验[ch*]女膜一样地检查我的下体,从而洗刷我的罪名。
我也是一个好老师,我的学生成绩优秀,一批一批往城里的重点高中送。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的课堂丰富而且新奇。我的家长会也同样新奇。来开会的几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人。
我其实一直想为这段特别的日子写点什么的,奈何,提起笔,思绪飘飞,精神奔跑得太累,肉体也就乏了,只得作罢。这么多年来,生活一日一日地重复,周而复始,我就像一只散漫的蝴蝶,飞舞在草长莺飞的春夏,挥着斑斓的翅膀,迎着花香,避着花刺,却难逃百花花的日光。那年复一年的阳光给我的身躯投下来浓浓的黑影。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我开始眷恋寂寞的阴天。我也开始了季节性的神经异常,所以颇文雅地对着我那些天真无知的学生说,叫我季风吧,是我的笔名。因为我的神采飞扬,才气洋溢,寝室的门缝居然越来越宽。总是有女孩从我的门口不经意地经过,然后纸条、卡片、信笺就飞雪一样堆积了一层层。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春游的大好时节,游人如织。我悠然穿梭,穿枝拂叶,从梦应山的油菜地里回来;拈花惹草,奔赴天清泉的潺潺流水林。我徐徐前行。披星戴月,在办公室的安宁平和与教室的书香阵阵书声琅琅之间奔忙;烟熏火燎,从厨房的柴米油烟到书房的琴棋书画。我的周围不乏漂亮的女学生,从七岁到十七岁。天啦!我不是说,我只强j*小女孩的吗?怎么安排这么多红颜祸水在我松垮垮的裤腰带下?
“我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女子,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写点忧伤的文字。在这个据说很复杂的世界里,用琴棋书画的心柴米油盐地活。”当寞儿在她的作文《我的自画像》里这样写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了几年之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女孩。在大脑自动地过滤掉一些不快之后,留下丝丝阿q的快乐。我不企求上苍,如果每个人都希望天上掉馅饼,那上帝岂不是要变成面包师傅?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个女孩的这些闪光灵动的句子。
她是寂寞的孩子,寞儿。
她终究不是陶朱。所以即使是经历过很多个醉酒然后倒在草地里,然后被她成功捕获,之后送羊入虎口似的自投我的罗网,我们依然还是没能发生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多年前那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我究竟是不是对陶朱做了什么。为什么陶朱也不解释一两句,让我一直背负着这色狼的恶名。我隐隐觉得陶朱对我的眼神开始有询问变成了质问是在三年之后。
三
1999年,那是上个世纪的末尾。
陶朱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又像上一次一样。
“季风,你觉得……”她开始以大人的口吻和我说话,就好像他是我的女人,而我是她的男人一样,“季风,你说这个世界真的有永远不变的誓言吗?”
1999年的冬天,车村的风格外地冻人。我的声音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我说什么我,我说,如果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在那里就会有永恒的承诺。然后我看见陶朱单薄的身子木叶一般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上,你知道为什么吗?小丫头。因为,因为到了世界的尽头,就没有机会去违背诺言了。小丫头,你怎么不说话?丫头,你为什么跑了?小丫头,我还没有问你事呢!
陶朱真的走了,真的走了,一走就走到了七年之后的这天。
我的大脑已经完全模糊了,这么多年了,我似乎重新看见了袖子。袖子躺在她新未婚夫的婚床上,一切都是洁白的,床单,被子,蚊帐,胸前的花,还有袖子的脸色,一切都是洁白的,惟独床上那滩血,猩红的血。已经干了,已经渗透进床单的猩红的血。红得刺眼。
不,我怎么能诅咒我的初恋呢?我像中世纪的兵士,挥舞着刀剑奋力嘶杀着,我的思绪像个勇敢的敌人,英勇地倒下。
我走了十年了,也不知道袖子究竟怎么样了。只是要霸占别人的未婚妻当我老婆的想法始终没有改变。忘记和你说了,我是一个诗人。
诗人是什么?诗人是疯子?艺术家都是神经病你不知道吗?他们有着敏锐的观察力,细致的感悟力,他们有着敏感的神经和脆弱的心灵,对了,还有远远不止这些,诗人是多情的。所以眼睛里不能容下一颗沙子。正是因为这样,想要折磨诗人,最简单易行的方法就是让诗人爱上你,而你不动声色地拒绝他!诗人的多情会让他觉得你是他生命中的女神,正所谓托尔斯泰的“神圣之女神引导我前进”。当丘比特的金箭头射中可怜的诗人,而铅箭头直直射中那个神圣之女神的时候,诗人的苦难和折磨就随之而来了!
不得不说,我是一个心眼极小的诗人。我神圣的女神在我离开后不久就成为了另外一个男子神圣的女神。这于我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耻辱。好了,我可不是那种把伤心当享受的自噬血动物。不说这个。我只是想解释一下,我为什么如此想要抢人家的未婚妻。简而言之,因为我是诗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袖子的那一幕,而实际上这种不幸发生在陶朱母亲的身上。陶朱的母亲临死之前还说什么地球爆炸,世界灭亡之类的糊涂话。因为她是瞎子,人们都认为瞎子有看见冥界的本事,于是人人自危,车村一片慌乱。陶朱母亲死了之后,世界也没有爆炸,反而更加葱葱翠翠。
陶朱母亲临死的时候,我也被叫到了床前。
季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来吗?
季风,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听我说。
季风,你强j*了陶朱,所以,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我听见这话时,火气突地就窜了上来。我说,我强j*的小女孩多了去了,您不介意你孙女守活寡吗?还有几十房姨太太呢!
陶朱母亲一口气没喘上来,就翘了辫子。抬腿走人了。
四
季风。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轻轻地唤我。
回头,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哪里有什么人。
一阵激灵。我听见的声音,分明就是那个老女人,陶朱母亲的。老天似乎特别照应我的感受,竟然噼里啪啦地下起雨来了。朦胧雨雾中,我竟然看见寞儿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寞儿说,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我也知道,你不属于陶朱。
那我属于哪里呢?我问。
你,诗人,季风你应该属于精神世界,属于理想国的。对,就是柏拉图的精神国。
哦?你还知道这些。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雨越来越大,我拉着寞儿的袖子使劲往树后面钻。我一本正经地看着寞儿欢快地笑,脸上的冰霜开始融化。我给他将哲学,古典的,现代的;外国的,中国的。给他讲诗人,古典的,现代的;外国的,中国的。然后,给他朗诵诗歌,古典的,现代的;外国的,中国的。最后,水到渠成地要了她。
寞儿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说了句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话。她一字一顿地说,季风,你真是个男人。
我他妈火了!我看着身边这个并不大的女人——对,已经是我的女人——眼睛暗暗喷火。不要你,我就不是男人?!
寞儿似乎能感受到我的心境,很亲昵地搂在我的胳膊,季风,你为什么不澄清一下呢?村里关于你的流言……
我怔了会。帮寞儿披上上衣,径直走了。剩下寞儿坐在地上吼,季风,你真不是个男人!
如果说之前的传言是空中楼阁,这次,该是我自己往这房上加砖添瓦了。而当我和寞儿一起手挽手——确切地说,应该是她拽着我——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时候,人们惊疑的眼睛里居然充满了安全感。切,还真以为我没女人,就谁都上啊!我一边忿忿不平,一边和颜悦色,婆婆好,姑姑好,村长夫人好,奶奶好!寞儿就像是她们的守护神一样,让她们看我的眼睛里,终于少了惊疑和恐慌。
麦子地里那个有着白花花屁股的老奶奶,还煞有介事地说,年轻人,郎才女貌,很般配啊!我想,如果现在他看见我,该不会那样狼狈地提着裤子狂奔了吧。
一些家长也开始觉悟,觉得是时候让他们的孩子在我身边好好学习一下诗歌和哲学了。于是,纷纷送来鸡蛋,柑子,白菜,老母鸡之类。去你妈的诗歌哲学,那是骗无知女人的东西。不过推辞不了,我只好违心地将自己自娱自乐的本事拿出来。
日子如果就这样延续下去就好了。
下半年,陶朱来的时候,我正在教这些毛头孩子们诗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遡洄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遡洄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遡洄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你在做什么?陶朱问。
没看见吗?我在教他们诗歌。我停下嗓子,看着陶朱的眼睛,定定地说。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几十个孩子一齐欢呼起来。
这些人小鬼大的孩子!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这诗歌的意思。我望着陶朱,不由地解释起来。孩子们闹腾得更愉快了。陶朱以优雅的姿势在空中划了道弧,害羞地转身,跑了。
陶朱说,俺娘把俺托付给你了,你要对我负责。
我说,那寞儿,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呢?我差点就承认我是孩子的父亲。
陶朱的话把我吓了一跳,谁是寞儿?多年前有个叫郁寞儿的女学生,在树林里被强j*,咬舌自尽了。
陶朱说,季风,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陶朱,你说这个世界真的有永远不变的誓言吗?我的声音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因为,因为到了世界的尽头,就没有机会去违背诺言了。陶朱说着,挽过我胳膊。
十年了,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
后记
腐烂的气息被夏日零落的阳光照得清新。
十年,十年之后,城还是那城,乡还是那乡,人却不是那人了。
2006-10-16 15:48 作于:武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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