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被尖尖的山峰“遮住时,我们剧团慰问组来到了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枣林坳”。
我曾随剧团巡回演出多次,到哪里也有剧院、舞台、化妆室。唯独我的老师林秀秀的老家——“枣林坳”,只在山坡上扎了个台子,两根木桩吊起了帷幕,汽灯“滋滋”地响着。
哈,像不像鲁迅笔下的社戏?
天上刚闪出几颗星星,台下已经来了不少乡亲。扛椅子的,抬石块的,背草垫的早早占住了地盘。
夜幕降临了,山坳的奇景多么迷人呵!茫茫的夜空下,有那么多闪烁的月亮。黄黄的,圆圆的。它们游荡着,跳跃着,像蜿蜒的火龙,盘旋在半山坡上。
笑声,喊声,歌声。哦,是赶来看戏的人们,那月亮,是他们手上拎的灯笼。
我似乎闻到了煮罗汉豆的香味。多么想走到台下,体味一下鲁迅小时看社戏的滋味。
可是,这是山沟,不是水乡。台下不卖豆浆,地里也没有罗汉豆。拽上帷幕,眼前的奇景消失了。看见的只是狭窄,纷乱的后台:
帽子扔地上了,罗裙团在桌底下,香粉撒了一地。
这乱劲使我想起了那里:十二平方米的房间,一张双人床,两个单人床,沙发摞在衣柜顶上,箱子吊在墙上——这是林老师的家,三代同堂。我只去过一次,再也不想去第二次,挤得人透不过气来。
林老师盼新房,比盼当最佳演员还急切。听“消息灵通人士”说,今天公布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告示。有林老师的一套,二层,向阳的。
林老师!林老师呢?她怎么还不来化妆?台前的锣鼓都敲响了。
“黑老包”怎么这样高兴?手舞足蹈的,油彩也遮不住他那满面春风。
哦,他分到了一个单元?确确实实的,手中正攥着新房间的钥匙。那么林老师一定也领到了钥匙,是不是正和她的老乡们夸耀她那两室一厅的新房?
锣鼓响了,我不敢再东张西望。林老师不止一次要求我:上台前不许胡思乱想,要充分酝酿感情。记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铡美案》中的宫女。
宫女,宫女。有什么感情好酝酿的?什么时候熬上个“秦香莲”,那才大有唱头哩!
“夫在东来妻在西,劳燕分飞两别离,深闺只见新人笑,因何不见旧人啼。”
谁在喊我?是舞台监督,他干嘛忽匆匆地向我走来?
“刚才是你唱的?”他把鼻子上的琳琅眼睛推到额头上,那高度近视眼凑到跟前打量我。
嘁!这又有什么希奇,难道唱得不对路吗?
“不错不错,真是名师出高徒呀!”他摇晃着脑袋,冲我扬了扬大拇指。
真不好意思。我不过随便哼了几句,多亏林老师不在身边,她是不允许我们这些小徒弟瞎哼哼的,说是怕走了调儿板不过来。
“不赖呀!我看你扮演秦香莲不成问题。”
那敢情好,早盼这一天呢。可是得让林老师做a角,我还要跟她学学呢。她会同意吗?
林老师,林老师呢?她怎么还不来化妆?
“林老师病了。秦香莲没人演,你能不能试一试?”
她病了?怪不得上汽车时我见她脸色灰白。太遗憾了,怎么偏偏今天病了。枣林坳的乡亲们多么盼望看到她的戏呵!
咚咚锵……让我试一试?
是外面锣鼓声,还是我的心跳?震得我心慌意乱,浑身出汗。
“秦香莲的台词和场面你都记得吗?”舞台监督目不转睛地盯住我,好像怕漏掉我的一丝表情。
我点点头。我早在心里演了不知多少遍秦香莲了。保险一个唱腔,一个动作都不会错。
“好!就这么定了,快改装。”舞台监督取下林老师的号水牌子,换上我的名字。
我真不敢相信!多日的愿望真的突然在今天实现了?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学徒,龙套,宫女全成为了过去,我将要成为主角出现在舞台上。
“快化妆。救场如救火!”舞台监督把秦得莲的头饰递到我的手上,推我坐到镜子前。
咚咚咚,锵锵锵!
救场如救火!秦香莲少了可就砸戏了。
林老师,多亏您平时的教诲,我今天才有勇气替您呵!放心吧,我一定演好,绝不给你丢脸。
灯光一下子暗了,我才意识到该卸妆了。
陶醉了。我完全陶醉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陶醉在伙伴们惊讶羡慕的眼神里,陶醉在自我感觉中……
这么说,我演得很成功?
舞台监督兴奋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是感谢我救了他的大驾,以后就让我来演秦香莲b角了。哦,我太高兴了!
掀开一角帷幕,我看见那些灯火闪烁着,渐渐远去。真想再唱几句,最好林老师坐在观众席上,多么想听见她的夸奖呵!
夜。山风吹来了酸枣花儿香。喧腾过后的山坡上,一下子静了,静得能听见草虫儿叫唤声。
我走下戏台,任凭凉风拂动我的头发。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让狂跳的心平息下来。
唔?老槐树下立着的人怎么还不离去?戏早就散了,还在等什么?
是林老师?!她什么时候来的?病好了吗?她可看见我的演出?
“林老师!”我的声音这么急切,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对她说。
她为什么不吭声?她没有听见吗?不,不会的。我们离得并不远,周围是这样的静。
月亮照在她脸上,那么苍白,那么憔悴,有那么多的皱纹。
她为什么不理我?她向来投来一瞥:哀怨、愤怒、伤心。
我错了吗?我唱得不好吗?我给她丢脸了吗?
我要问一问。她不理我。她走了,走得飞快。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呵!?
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原来如此。分给林老师的房子吹了。是舞台监督搞的鬼。他是分房主任,房子分给了新来的团长。人还没上任,他就巴结上了。真不公平!听说那团长在市里有一套房子,为什么还要分给他?
应该教训教训舞台监督,让他知道我们演员的价值。
难怪昨晚林老师“病”了。我真傻,竟给林老师帮了倒忙。
今天,我可要和林老师统一战线,让那位不管演员疾苦的舞台监督去着急吧。不给房子不上台!
锣鼓敲响了,我躲进山后的枣林中。月亮钻进了云层,黑暗笼罩了大地。我仿佛藏进了密罐中,谁也不会想到我在这里。
他们在干什么?身穿红官袍的“陈世美”,是否又在抱怨他父亲种的棉花销售不出去?“三花脸”还召开党小组会议吗?他无论声音怎么严肃,但脸上涂的那一块白,却滑稽得使他又挤鼻子又弄眼。“黑老包”是否又啧啧赞美他的新房?舞台监督呢,准是在到处找“秦香莲”吧?
我想到今晚上这场“砸锅戏”,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这下可有舞台监督的热闹看了。
应该去告诉林老师,让她也出出气。
到了。林老师就住在这个小院里,这儿离戏台不远,能听见那边敲得欢的锣鼓声。
“你怎么到这儿来?”她一看见我,就声色俱厉,好像我是个罪犯。
“我们都不去演,让他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
“住嘴,我平时怎么对你说的?简直是胡闹!”她眉尖紧蹙,脸冷峻得像块铁板。
可是,我错了吗?
“林老师,房子……只要他答应给你房子……”
“唉!你呀你。”她叹了口气,脸胀得绯红,拉着我的手走进屋去。
“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东西。”她指着桌上,炕上,窗台上。
嚯!好丰富呵!鸡蛋,红枣、柿桃,挂面,还有鲜艳的花束。
“这是乡亲们送来的。他们听说我病了,一早就来看我,来了那么多人。他们还夸我教出了好徒弟哩!”她捧起花束,贴在胸口吻了吻,“可我……却为个人的事闹了情绪。真要谢谢你昨晚救了场,可你现在又……”
我突然感到脸红了。
“我们为谁演出?是为那些搞不正之风的人吗?不!是为群众。我们是人民的演员,气不能撒在观众身上呵!”
我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了。
别说了,我明白了,全明白了。我扭头就跑。现在去还来得及。
“我也去,快点帮你化妆。我要坐在台下听你唱哩!”
云层散了,圆圆的月亮高悬在天幕上。我和林老师挽着胳膊,向锣鼓响处走去。
公路上,山坡上,到处都是流动的灯火,到处都有欢乐的笑声。我仿佛看见了那一张张亲切的面孔,一对对热情的眼睛。那鸡蛋,那红枣,那鲜花……
呵,漫山的灯火呵!
-全文完-
▷ 进入奔月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