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的蹄音响在心上
----读《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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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是一份浓浓的思念。
怀人,是生长在乡村的一道郁郁葱葱的风景。
耳边常响起童年时唱过的家乡歌谣《大路口》:“大路长长,小路弯弯,我站在路口把眼望穿。盼人儿盼了三年半,见不着人儿把泪流干。”经历过人等人的情景,也经历过被人等待的滋味。那是一杯醇醇的酒,那是一杯浓浓的愁。那酒浇进民歌,那愁融入乡音,就无法从乡村的田野上消失,更无法从我的心中抹去。
首先听到有关思夫怀人的故事,是奶奶的。我生下,就没见过我奶奶,更没见过我爷爷。有关奶奶的故事是娘说的。爷爷年轻时,给山那边的老牧主放羊为生。爷爷一年回来一次。每年腊月门上,奶奶就天天站在村子的路口等。直等到腊月底,等来的却是爷爷的噩耗。爷爷回家,路过乌鞘岭时,天下大雪,被活活地冻死在了一个山弯弯里。刚踏过三十奔四十的人啊,说没就没了。直到现在,我们的祖茔里,埋的只是冻死了爷爷那地儿的一把土,爷爷的尸体,永远埋在那个山弯里。奶奶的思念也永远留在了那个山弯。
奶奶穷,没给娘传下什么,只给娘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件是物质的,盛针头线脑的柳条蓝儿。一件是精神的,就是等人。父亲,一夜间被霸居青海的马步青抓去充了兵。娘就站在奶奶站过的路口等。娘等时,手头有时拿着针线活,给父亲的一个鞋底,或一个鞋膀什么的。做着做着,那鞋底儿也就成了遮日的手篷,遮在了娘的额头上。娘直等了三年。娘比奶奶幸福,终于把父亲等回来了。父亲恨透了国民党的马家兵,终于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偷着骑了一匹马,超小道从青海跑回来了。从此,父亲一生再没出过门,不要说远门,连三十里地的县城也不去。一杆鞭子,一张犁铧,一把铁锹,一个铡刀,陪伴了父亲一生。父亲说,那等人的滋味不好受,他再也不让娘等了。三年挨饿时节,家家的男人出门讨饭了,唯父亲坚守乡野,硬可挖地三尺找草根,也不出门讨饭。不为脸面,不为别的,父亲就怕他出了门,娘站在村口等。
我考了学,出了门,摸约放假的日子,娘也在路口等过我。我还没进村,远远的,就看见娘一人在路口上站着,迎风里,娘的衣襟在飘,头发在飘,近了,头发上粘着一根金黄的麦草。每每此时,幸福与满足就荡漾在了娘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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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怀人,相似的图景,同样出现在《诗经》的时代。
《卷耳》开言就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在阳光暧照的青山坡上,卷耳蔓草开着白色的小花,点缀在满山坡的绿草之中。一个女子,左肘上挂着一只浅浅的提篮,走走停停,她时而俯身采摘苍耳子,时而拧立高处遥望远方。她的爱人骑着一匹黑马,携着一个童仆,出了远门,承负徭役去了。她想起了远行的丈夫。不由得停了手中的活儿。一阵清风掠动了脚下的绿草,她才注意到,采了半天,才采了浅浅的一小篮。反正是心不在焉了,她索性卸下提篮,放在空荡荡的大路边上,仿佛把一切的思念之情放在了这里。夫妻两处,远隔千山万水,维系着彼此神思的,只有这条蜿蜓曲折的路了。
每每看到此景,那女子就会在我的脑际,幻化成娘年轻时的形象,默默地站在村口,等待在外苦役的父亲。只是娘唱的不再是我童年熟悉的民歌《大路口》,而是两千年前的民歌《卷耳》:“山坡高高,大路弯弯\山坡上长满了苍耳子草\苍耳菜好吃我无心挑\半天里只挑了一浅筐\见不着心上人我心发慌\把筐儿撂到了大路边。”那余音,苍凉,辽远,似天籁之音,又如马蹄的踏踏声,从山那边传来。
这份浓浓的怀人之情,如一条溪流,就这样从远古的暮色炊烟里轻轻地流淌着。从《诗经》有时代流进了唐朝。唐朝诗人张仲素写过一首《春闺思》:“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简直就是《卷耳》的翻版。只不过思夫的女子手中,一个在采苍耳,一个在采桑叶。一个等在大路边,一个等在郊野。早上出门,采桑女还在回味着昨夜的梦,梦中,她去了关河万里的“渔阳”,与戌边的夫君相见,悲喜交加的情景,仍萦绕在脑际。而眼前的风光,郊野的垂柳千丝万絮,随风摇曳,青青的桑叶悠荡枝头,浓密茂盛,更勾起了采桑女的“千思万绪”,采桑女手提竹笼而立,想着想着,就忘了采摘桑叶。真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这是一尊尊历史的风景塑就的纯洁美丽的雕像!上古时代的女子因怀人而忘了采卷耳,唐代的妇人因思亲而顾不上采桑叶,我娘因思夫而忘了手中的针线活。这其间相去千百年,而人的感情竟是这样惊人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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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卷耳》,比我奶奶、比我娘唱了的《大路口》,还有《春闺思》,更有风味。对于等待、怀人的情景,民歌若用单一的场景,单一的女声,唱到女人们失神地站到大路边上,也就表现到极致了。再现,再唱,无疑会显得累赘与多余。《诗经》时代的先民,在表达情感时,是绝顶聪明睿智的。《卷耳》在女子把筐篮丢在大路边上,孤独地站立路口时,相思的场景突然转折了。就象今天的电影,作者突然把画面由大路口切到了山那边另一个场景上。在这个场景上,思夫的女子不见了,而是女子想像出来的夫君骑着马子急急往家赶的情景。想像中,夫君也同样在怀人,在思念着她,念想得情深意浓。恨不得让快马长了翅膀,飞回老家。从这个意义上说,《卷耳》是中国电影、电视剧本的鼻祖,她用民歌的语言,切换式描写了两个场景,景很短,情却很长。民歌很短,故事却很长。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痛矣,云何吁矣。”你看那男子归家的急切情景:翻过了一座又一座高高的山岗,马儿的腿都跑软了,眼都累花了,最后马儿都累趴下了,还不见故乡的山,故乡的树,故乡的人影影,可见关山之遥远。男子只好斟满金樽,借酒浇愁,怎奈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维一不永伤。思夫的女子能想像出这样的情景。可见,思夫之情浓的了得。
张玉谷的《古诗赏析》,把这种“悬想”式的手法称为“从对面曲揣彼意”的表现方式,从而造出了“人从对面飞来”的绝妙虚境。与之手法相同还有一首诗,《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作以终老!”
初读时总感到它和《卷耳》一样,异常单纯。待到再三涵咏,才发现这“单纯”,其实寓于颇微妙的婉曲表现之中。夏秋之交,正是荷花盛开的美好季节。在风和日丽中,荡一叶小舟,采莲女们穿行在“莲叶何田田”、“莲花过人头”的湖泽之上,开始一年一度的采莲活动。当姑娘们竞相采摘着荷花,声言要将最好的一朵送给“心上”人时,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却远在天涯!此刻,她真想让夫君把幽香袭人的兰草插在她的发际上,岂不更教人心醉?可是,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芙蓉”,此刻又能遗送给谁?
相思正浓时,诗的空间突然转换,出现在画面上的,亦已不再是拈花沉思的采莲女,而是那身在“远道”的丈夫了:“还顾望归乡,长路漫浩浩。”仿佛是心灵感应,正当女主人公独自思夫的时候,她远方的丈夫,此刻也正带着无限忧愁,回望着故乡和妻子。他望见了故乡的山水,望见了那在江对岸湖泽中采莲的妻子了么?显然没有。此刻展现在他眼间的,无非是漫漫无尽的“长路”,和那阻山隔水的浩浩烟云!
这种“从对面曲揣彼意,言亦必望乡而叹长途”的“悬想”方式,与《卷耳》,还有《陟岵》的主人公,在悬想中显现丈夫骑马登山望乡,父母在云际呼唤儿子的幻境,是何其的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那电影式切换出的两幅画面:一边是痛苦的妻子,正手拈芙蓉,仰望远天,身后的密密荷叶,红丽荷花,衬着她飘拂的衣裙,显得那么孤独而凄清;一边则是云烟缥缈的远空,隐隐约约摇晃着丈夫返身回望的身影,那一闪而隐的面容,竟那般愁苦!两者之间,则是层叠的山峦和浩荡的江河。《卷耳》中,我们还分明能听到丈夫返乡的马蹄声,在山谷间铮铮而响。事实上,却是死一般的寂静与孤独。正是在这样的静寂中,天地间幽幽响起了一声凄伤的浩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意韵,如山泉之曲折,飞凌之急瀑,怎能不震荡起撼人心魄的巨声?
怀人是世间永恒的情感主题。用这种悬想表现方法,比直抒胸臆要含蓄委婉得多,后代诗人写怀人诗,也常常仿效运用,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还有徐陵《关山月》、张仲素《春归思》、元好问《客意》等抒写离愁别绪、怀人思乡的诗歌名篇,都可以回首寻味《卷耳》的意境。《诗经》,就这样以丰富的艺术营养,不断哺育了后来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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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人虽苦,但有时候,没有人可等,没有人可怀的滋味,也是无趣的。这意思,我是从娘的言语里感觉到的。娘的原话是,一辈子土眉灰脸地坐在一块儿,就象牙与舌头,想没想的,嚼没嚼的,防不着,舌头也会被牙咬。那时我不懂。人们刻求爱情,最理想的不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生么。娘苦苦等来了父亲,呆了一辈子,怎么又流露出隐隐的一丝儿烦了呢。后来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多了,我似有所悟,懂了娘那份土的掉渣的爱情观。那些分居的,远别的情人,亦或夫妻,相聚时情浓情长,相别时恋恋不舍。就因为别离能让人等待,能给人带来相思。有一首歌《站在灌木丛旁的女人》:“在等待雨季的来临\站在灌木丛旁的女人\她的手缠着无名的藤\默默数着一圈圈年轮。……说不出她是什么人\从清晨到黄昏\等待这一生\那扇等谁开启的门……”人,大概不能尽失的,就是等待的味儿了。相反,哪些长相厮守的,时间长了,倒像左手摸右手,两人变得聊无情趣。渐渐地,对方的优点不见了,吸引人的东西不见了,对方的缺失逐渐显山露水。于是,无趣来了,别扭来了,矛盾来了,有的,甚至走向了永恒的分离。所以,人还是要有一点适度的距离,存一点念想的好。
张爱铃是一个例外,她不仅深谙距离之美,更喜情感的悲壮与苍凉。“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张爱玲说的苍凉,是否正是《诗经》思夫女人们没有唱出的余韵呢。
(2006年10月15日星期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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