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丧失飞翔的鸟群枫若尘

发表于-2006年10月14日 中午1:00评论-0条

很久以前,我们能像鸟群一样飞翔,自由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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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已经行驶两天了,又一个黑夜即将来临,我和柯安都静静的坐着,看窗外一点一点暗下去.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这样的,我们都在孤独中,却无法相互携助和给予,如同两个玻璃缸里的游鱼,彼此的声音都不能传达,无论怎样相亲相爱,黑暗都是各自的,不能被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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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喜欢以流浪的方式存在的人,而柯安则不是,他更热衷于他的固定的,一成不变的世界.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彼此以各自的理由吸引着对方。人有时候是很脆弱的,必须找个依靠,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讲,柯安并不是我的依靠,即使我们是相依为命并且爱着对方的。因为柯安大多数时候都太沉默了,以至于只有我躺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时,才意识到他是真实存在于我生命之中的,他仿佛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只有当我感觉到他的时候,他才会以一种亲密无间的方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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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柯安一起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七月的时候,这个梦想实现了,当火车穿过无数个黑暗的隧道和贫瘠的崇山峻岭时,我的心底都开出了大片大片斑斓的花。我们能感觉到火车正向经线以西,纬线以南的某个遥远的地方飞奔着,柯安一路上都注视着窗外,目光里掩饰着一种近似于私奔的快感。经过隧道的时候,一切都暗了下来,周围的事物很难辨认了,但我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场游戏的进程,尽管它是沉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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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柯安的对面,我们的视线完全相反,他所看见的是即将到来可风景,而我所看见的则是即将消逝的风景。有时候柯安兴奋地碰碰我说,安雅!快看那山岗上的石头房子!我微笑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我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等到那座石头房子出现在我的视野的时候,他已经有了新的目标了,眼睛里依旧闪着光,我知道他是真的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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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一节一节地在黑暗中迅速穿梭,在某个黑暗的时刻,柯安说他突然想起了那天雨中我凌乱的短发,某一时刻它会像一朵诡异的黑莲花一样腾然打开在他的脑海里,让他措手不及。因为黑暗,他没有让我看到他的不安与窘迫,我继续沉默着,我在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另一个空间里对他说,我的柯安,你是上苍给我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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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常常幻想自己是一个杀手,生与死在他的世界里只是一个游戏规则。他说在遇到我之前,他一直认为他的情人应该是一支跟了他八年的左轮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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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景致迅速变幻着,我们任由火车和思想在这个世界上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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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见柯安,是在我临窗眺望的时候。楼下的街道很嘈杂,他的左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他说在梦境里他习惯用左手开枪,他固执地认为那样会让死者升入天堂。我在一座旧住宅楼二楼窗户后面看他,他没有抬头,但凭直觉,我知道他知道我盯了他很久,直到他走出那条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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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每天出门必经的一条路,自从那次遇到他,以后的很多日子我都在那扇窗子后面发现他。每天早晨我起床临窗眺望的时候,总会看到他从街道拐角经过,不知不觉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他的背影很好看,阳光总是在某个瞬间从他身上滑落,然后整条巷子便会异常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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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通常会穿一条白布裙子躲在厚重的帘布背后,这让他想起用白色棉布擦拭的左轮手枪,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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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时,我突然有一种想下去的冲动。那是一个喧闹而肮脏的地方,沿着铁路两边都是衣衫不整的卖东西的小贩,他们面容枯槁,目光都高度集中在一节一节的车厢内,仿佛车厢内不是人,而是供他们养家糊口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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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四面环山,房屋大都是木制的,已经被熏得很黑了,几丛憔悴的雏菊散落在乱石堆里,远处是大片大片的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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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拉着柯安的手敏捷地跳了下去,然后看着火车呼啸而过,脚底一阵战栗,仿佛这个世界也跟着晃动起来。柯安在巨大噪音里试图说着什么。但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我听不清,大声地让他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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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肆无忌惮地笑着,头发被风胡乱打在脸上,又被柯安轻轻拂开,他凑近我的耳边说,安雅,答应我,以后不要再玩这种危险游戏。我安静下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是我的生活,你会慢慢习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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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偏居于南部的边缘小城,下雨的时候常常会从空气中嗅出咸咸的海水味。现在,是夏季,周围的植物已经很绿了。我们在这些错综复杂湿漉漉的石巷子里迷路,满眼的墨绿让我眩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中:天空很阴霾,不时飘过紫色的云,我拼命地往前跑,头发散乱衣服破败不堪,一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一群兔子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正疯狂地追逐着,他们的眼神都露出凶恶的光,横在巷子中间宽大的芭蕉叶不时挡住视线,我仿佛正跑向一个绿色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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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家简陋的旅馆里住下了。旅馆临街,对面是一个繁杂而肮脏的菜市场。夏末。空气里有了些许凉意,日子也像某种预言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着。我和柯安每天都在这样的街道上经过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定的生活,仿佛活在彼此的梦境里,谁也不想先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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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房间的阳台上有一株盛在旧瓦盆里的茉莉,自生自灭,此刻,单薄的几片叶子上竟也顶了几粒白色的花苞。柯安在阳台上抽烟,偶尔把烟灰弹进旧瓦盆里,时间长了,茉莉竟然散发出烟碱的味道。我一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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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下午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斜斜地照着街道里的半面墙,附着在墙上的那层湿润的苔藓,此刻仿佛一群耗尽青春的女人,悲悯、憔悴。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被一阵风吹到了这里,可以留下,离开,甚至再回来。屋里的光线很暗,柯安依然安静的睡着,像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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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努力地回忆着一段梦境:

梦里的主角像是另一个我。

她在一个破旧的小旅社呆了很久,每天的日子就是在院子里暧昧的阳光下消失掉的。院子的角落里有她喜欢的芭蕉树,阳光总是把大块大块的影子投在裸露着红砖的院墙上。她习惯性地像猫一样蜷在宽大的藤椅上,用生满铜绿的壶煮茶,那种暗红色液体,是云南特有的一种茶,叫普洱。有时候,茶水会被煮干掉,留下一圈圈褐色的茶渍……逻辑开始混乱起来,酒吧……对,酒吧里氤氲着低调的音乐,气氛很嘈杂,像一个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之前她在这个陌生的小城晃荡了整个下午,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弃的石头,成为路人眼里毫无意义的风景。这让她有点想念起把她载到这个陌生南方小城的那节车厢。她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一群人,甚至没有要一瓶啤酒,因为身无分文。音乐的节奏忽然紊乱起来,是重金属碰撞的破碎的声音,溅满了一地。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划拳,有人在摇摆不定的昏黄灯光下沉思,还有几个像罂粟花一样的女人在角落里放肆的笑,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下错综复杂。她很安静,黑色的披襟和瀑布般栗色的卷发几乎可以让她在暗处消失。对面的那个男人抽烟、喝酒、沉默,他身后的那堵墙矮而粗糙,是死亡的颜色。她发现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像某个梦境里招魂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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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燃了一支烟,这个梦境也随之终止了,我像一个失忆患者一样沮丧起来。柯安依然在熟睡,房子里的木地板上有了格子状的光线,我看见灰尘在其上舞蹈,比舞动的火焰更让人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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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离开了。我想念门口有一口大水塘的老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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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道的巷子悠远得有些犹豫,让人很难一眼看到尽头。角落里一张放着小零食和日常生活用品的矮木桌油漆已经剥落了不少,旁边被太阳晒着半边脸的老人正在打盹,额前的几缕银发被风吹得很柔软。我蹲在地上看了她很久,这种光线下老人的脸很像孩子。不远处一株高大植物的阴影下有用粉笔画的歪歪扭扭的格子,一个女孩在青石板上来来回回地跳,脚下的瓦片似乎很不听话,常常从格子里滚出老远。我知道,这是一个跳房子的游戏,小时侯经常会玩。不知柯安醒了没?也许他现在正在睁大眼睛毫无思绪地望天花板。这是他睡醒后的第一件事情。然后点燃一根烟,把它吸完,起床,上厕所,洗脸,换下睡衣,穿鞋,下楼,买盒饭,上楼,……然后发现我不在,我的行李也不在,……呵呵,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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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结束这个游戏了。偶尔还是会想想这个男人的,比如在肮脏的火车上半夜失眠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车厢里的灯光很昏暗,从玻璃窗上能清楚地看见大部分人都在熟睡,偶尔有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也是悄无声息的。我憎恨车厢里污浊的空气和压抑的气氛,虽然有很长时间我都是待在这种车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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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黎明的时候离开了这里,街道很安静,像个脏兮兮的熟睡的孩子。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朝圣的女人,用身体丈量着土地,朝着微微发白的天空慢慢地走。于是祈求佛祖赐予我一个梦,一个只与行走有关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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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舞者,肉体与灵魂的舞者,我的舞蹈会让那些把自己灵魂丢失掉的人想哭。可是,柯安是那群人中唯一没有眼泪的一个,他带我走了一程通往朝圣的路。他流泪了,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可以通向天堂的地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放自己,只是行走在钢筋水泥之间会让我觉得温暖,就像候鸟保存了飞翔的能力。相信会有一个人,在一条长满绿色植物的小路尽头,看着我暖暖地笑着,然后跟我说,把手给我,我带你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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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阴天点评:

我是一个舞者,
肉体与灵魂的舞者,
我的舞蹈会让那些把自己灵魂丢失掉的人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