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高楼大厦似乎已淡化了季节的概念，走出城外，才让人觉察到时令已是深秋，不单天空已少见透明的纯蓝，时常层云密布，就是扑面而来的重重山林也已现出黄绿相间的奇异色彩。坐在回乡的汽车上，听着窗外萧瑟的寒风，心境不禁也有一点落寞。随风而至的雨丝打在咫尺之外的玻璃上，一滴、两滴……最终汇成一股股水流缓缓淌下，窗外很快模糊一片。多年来在外求学、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让我觉得家似乎只是我生活中的一个驿站，骚人墨客抒发最多的情感于我总显得苍白空洞。我知道我不会在这作长久的停留，在几天后同样的一个黄昏，我依然不得不在斜风细雨里离去，带着家人的千叮万嘱，守着一份平淡的生活，奔波于一个遥远的前程。

夜幕笼罩下的乡村静谧而安详，一排排黑瓦白墙的古朴民居沐浴在氤氲的雾气中，仿佛古老神秘的城堡，晚归的蚕妇村氓荷着锄头、挑着箩筐，悠闲的走在傍着枯草延伸的田间小路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鸡鸣犬吠也更显清幽的色彩，这一切似乎都在演绎着世外桃源的千古传说。

父母对于我的归来有些惊喜，母亲一边接过我的行李，一边打量着我，说我胖了。父亲则依然重复着他说过千百遍的话：在学校该用的钱就要用，不要太节省，之后便是谈他要买掉现在这辆农用车，去买一辆运载量更大的货车，如今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后面那条河要填平了来拓宽道路，镇上和村里的许多老房子也要拆掉盖新房，这应该是个很好的赚钱机会。我沉默不语，心里却充满了无名的悲伤，也许小镇古朴的风貌不久后将不复存在了。我没有表达出我的不满，但是谈话总是不投机的了。他们寒暄地问几句学校的情况后，便准备晚饭去了，而我，便一个人剩在房间里。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随便整理些旧物，翻翻以前用过的资料和写过的日记。在那些卷了边角黄了纸张的本子里，巨细无遗地记载着往昔的好些事情，那些本来我以为已经忘却的人和事如今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天气还是照样的阴沉。吃饭的时候，母亲忽然对我说：“后面的阿进今天就要结婚了。”我有些愕然，阿进今年不才二十岁么，怎么这么早就要结婚？母亲的脸上写满羡慕和无奈，我知道她是在想如果我没有读大学的话，现在恐怕也应该成家立业了吧。农村总是有早婚的习俗，仿佛越早做爷爷奶奶就越有福气似的。果不多久，后面就吹吹打打地热闹起来，大概是迎亲的车队出发了吧。

上午，百无聊赖之际，我便思忖着到镇上走一趟，尝尝许久没有吃到的家乡小吃，听听淳朴的乡音。在村口转角处，远远就看见一位河边洗衣上岸的的女子，端着脸盆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我。走过去，才发觉是惠美，然而她已不是先前我所记得的样子，穿着粗朴的衣裳，头发随意向后绾着，身上和脸上都已发了福。听说她业已结婚生子，她这副打扮果然是家庭主妇的行头，全然不见当年窈窕的身段，只是她的神态还如小时一样羞涩，她怯生生的招呼我：“你回来了。”我“恩”了一声便低头走过去了。

这回回家，我所见所闻关于幼时同伴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结婚或出嫁。在那张依然镶嵌在我书桌上的毕业合照上，十几个当年一脸天真的同村玩伴，如今大多已为人父、为人母——红宇、林鹃、江红、雅琴，他们不是在外打工赚钱以养家糊口，就是在家操持家务、相夫教子。他们的命运已有了预定的轨迹，沿着千百年来祖祖辈辈走过的路，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唯有智明和我，还未走出校门，未来的命运和前途也是个未知数，也许就像周星驰在一部电影中的那句台词：身如柳絮随风飘，飘到哪儿算哪儿。我不知道我生命的终点站会在哪一处停靠。

镇上果然像一个大工地：脚手架，推土机，满地堆积的建筑材料，被雨水携带的泥浆漫延在街道上，一片狼藉。街边那些高大粗壮的梧桐树也全被砍光了，种上了两排不知名的小树。一截截树桩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那些白色的截面就像伤口一样刺痛着我的双眼。

我想去“五味斋”吃青菜包蛋卷，五元一大盘，物美价廉，现在估计已经长价了。可是在原来的位置，那栋古香古色的有着亭台楼阁的明清建筑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灰白的水泥瓷砖楼房。我还记得我和红宇第一次来吃青菜包蛋卷时，一人吃了一盘后，又叫了一盘，但没吃完。老板说如果不吃完，就要罚款。结果我们两个硬是把剩下的菜卷全塞进了肚里。后来出门时，撑得连腰都伸不直，而老板则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五味斋”旁边那家专卖文具和招贴画的小店也未能幸免，取代它的是一幢尖顶洋楼，里面开起了超市。记得九五年那会儿，《新白娘子传奇》这部电视剧风头正盛，惠美约我上街去买这部剧的招贴画。我没带钱就跟她去了。在镇上，我向她借了两块钱，就在这家店买了一枝毛笔和一张招贴画。回来后，我没有跟妈妈提起这件事。过了几天，惠美见我还没有还钱给她，便逮着机会就向我施加压力。为了躲避她的纠缠，我不再跟她一起上学放学，平常也不出去玩，期盼着她能尽快忘掉这件事。然而她却记得清清楚楚。六月的一个雨天，我和妈妈在一位老奶奶家里玩，当时很多人在场，我就站在门口，不料惠美突然出现了。她走到我身边，低声叫我还钱。她也不敢大声质问我，只是低沉的重复那句话，还不停的拉扯我的衣服。我被她吵烦了，便在地上捡起一个烟头朝她脸上扔去。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骂我不要脸。妈妈这才觉察到我们之间的过节，帮我还了两块钱给她，她一边哭着一边摇摇晃晃的走了。从此以后，我们都没再说过话，而她小学刚毕业就打工去了。

在街对面，小镇唯一的影院已被拆了一半。“大桥电影院”的招牌斜斜地挂在半空中，将落未落。其实早在几年前，它的顶棚就坍塌了，一直都没人管。听周边的人说在原址上将会建一座酒楼。人们已经不再习惯到电影院看电影了，坐在家里柔软的沙发上看大屏幕电视远比电影院里的硬座舒服得多吧！可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每个星期五下午学校组织的看电影却是大家共同的期盼，每个人都大包小包地带着零食排队向镇上电影院进发。我已经不记得都放过哪些电影，只有一部〈宝莲灯〉隐约有些印象。另外有一次，电影才放了几分钟就停了，接着便听到了放映室里校长的吼声，听后排高年级同学议论说，刚才银幕上男女主角在亲嘴。然而对于我们来说，放什么并不重要，看电影就像我们的“零食会”，大家都把自己带来的东西与别人交换着吃，这样就可以用最少的钱吃到更多样的美食。电影看完后，往往是自由活动，于是大街小巷中便充满了我们快乐的身影，我们就像小鸟一样在人群店铺中窜来窜去，宁静的小镇便一下子变得热闹鲜活起来。

但是，曾经留下过我们足迹和欢笑的街巷铺面已经面目全非了，举目四望，皆是千篇一律的灰白水泥森林。没有了那些浓荫蔽日的古老街巷，没有了那些古朴典雅的店铺，我该到哪里去追寻我的记忆呢？

黄昏的时候，阿进迎亲的车队回来了，鞭炮锣鼓声打破了村庄的平静，全村男女老少都围过来看新娘。我站在楼上，看着他们淳朴的笑脸，心里思索着他们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呢？一场别人的婚礼就足以使他们跟着热闹高兴好久，他们有一天是不是也会变得像城里人那样奔波于功名利禄呢？不得而知。

晚饭是在阿进家里吃的，照片上的其余几个男生也悉数到场，这是本地的规矩，男孩结婚要接全村人吃饭。而那些女生大多已嫁出去了，碰巧回到娘家的，譬如惠美、江红，也只是在新房里打个照面便离开了。我们几个被分在一桌，多年未见之后的重逢让彼此都有些尴尬，然而他们之间是热络的。我想我与他们是不同的，单从伸出来的手上就可以看到，他们的手大多粗壮毛糙，而我的手则纤细苍白。他们有他们的生活轨迹，我有我的理想和追求，纵使我们的轨迹相互遥望，也不会有交会的一天。然而就在几年前，我们还在同一个镜头前绽放同样纯真的笑容啊！

晚上我依旧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看着一个婴儿慢慢变成一个青年，我的整个成长过程此时仿佛也就在眼前，二十年的光阴竟浓缩得如此短暂，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总依偎在妈妈怀里，露着一种惶恐神色的瘦弱男孩如今竟也能独当一面呢？如花岁月，似水流年，岁月的流逝褪去了我的青涩外表，额头上已经刻下了时光的印记。我也无意于因为一片树叶的飘零而感慨万千，也不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去担心明天的天空是否湛蓝依然。周围的人与物都已改变，纵使千般不舍，万般无奈，也只能把他们作为回忆珍藏，人生的道路曲折漫长，谁又能说在到达下一站前，我不会经历另一段永恒的精彩呢？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6-10-14 13:15:09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