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南方上大学的大姐放寒假回家。上街的时候,大姐用普通话跟一些邻居打招呼。村里立马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一位邻居给父亲传话说,你闺女牛皮得很,讲一口洋话,我都快听不懂了。村人酸酸的眼神让父亲暴跳如雷,回到家抄起苕帚就要打大姐,说大姐给他丢人现眼了:“小宋”(我老家的村名)话都说不下你了,还说普通话。你烧毛甚呢?普通话是你能说的吗?以后再说普通话,就别回家。我败不起那个兴。大姐噙着泪辩解说,学校的同学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都说普通话,要不怎么交流?我已习惯了这样讲话,一时怎能改过来。再说讲普通话有什么过错吗?为什么我就不能说?父亲说,我不管别人,但你就是不能说!
后来大姐参加了工作,在一座离老家并不太远的小城里。大姐的工作性质要求她必须讲普通话。大姐于是不常回老家,回老家时大姐也不多上街。有时遇到人实在躲不过大姐就用“小宋”话与人打招呼,但大姐的“小宋”话在我听来又别扭又滑稽。
那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于是我只好认为普通话是一种时尚高贵的身份的代表,或许只是适合那些有身份的人来讲,普通人最好不要讲普通话。如果别人认为你不能讲普通话而你讲了,你会徒然惹来一身笑。我走过了许多城市,在异乡我也说普通话,但只要踏到家乡的土地上,我便“乡音难改”一口方言。
我家的外面有一个菜市场,菜市场的东南角有一个小鞋摊。摆摊的主人是一对五十年代逃难来到城市里的老夫妻。男的是一个矮胖的瘸子,女的脸很长,牙床很高,唇似乎合不上。他们的生意很好。因为他们修鞋的手艺好而且收费合理。
让我惊诧的是老鞋匠操着一口普通话,带河南味的那种。
“你的鞋哪里坏了了?”
“我给你加一个牛筋跟吧,耐磨。”
一边说话老鞋匠已用粗糙的手开始叮叮当当地做活了。他说话时的神情自然而平静,没有羞怯,也不去理会别人的眼神,似乎他们与身俱来就是如此说话的。
我的心灵在那一刻受到了深深的撞击。其实普通话和穿衣吃饭一样的平常,它本不是衡量人尊卑贵贱的一种尺度。所谓高贵低贱,只是人类后天赋予的,就像小草和牡丹,它们应该都是应春天而约的客人,它们也都有自己的追求和梦想。电视里美丽端庄的播音员和市场角落里的老鞋匠,他们都是生活的主人,都在创造生活,他们也应当平等地享受生活。如果老鞋匠认为普通话讲起来更舒服更顺口,他们一样可以说,因为平凡并不代表卑微,平凡人也有说普通话的权利的。
当然,还需要你有勇气!
江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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