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生命化作那朵莲花
----读【国风•山有扶苏】想及莲花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诗经•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夜难眠,侧枕问《诗经》,读到《郑风•山有扶苏》。感觉有点烟罩雾遮,象床头的台灯,被厚厚地瓦罩着,朦胧晕染,透射着异色的光斑。一首诗,一连荡漾出扶苏与荷花、乔松与游龙四个物象,这在《诗经•国风》中实不多见。大约记得一些各家的解释,《毛诗序》说,“刺忽也。所美非美然。”郑玄笺说:“言忽所美之人实非美人。”高亨以为这诗写“一个姑娘没见到自己的恋人反遇到了一个恶少的调戏。”有人“疑是巧妻恨拙夫之歌谣。”又有人说是“女子找不到如意郎君而发的牢骚。”道学家看来是“淫奔之诗”。性学家眼中则是同性恋歌。还真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呢。
《山有扶苏》有味就有味在女人的俏皮,不在“刺忽也。”她没有别的意思,就留下了两千多年前,一位女子俏骂戏谑情人时的情景。不妨这样想像:一对恋人约定在一个山清水秀的野外幽会。姑娘早早来了,小伙子却姗姗来迟,让姑娘既喜又恼。我想,那小子来迟了不谦逊不说,还有点嬉皮笑脸,姑娘也就嬉笑怒骂了,心里高兴着,却拉下脸,调个背,嘴里骂骂咧咧道:“我等的人是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可不是你这种不守信用的狂妄之徒啊!我等的人是子充那样的善良人,可不是你这种轻浮浪荡的狡狯少年啊!”这是文的戏法。李敖说《诗经》之“且”指男性生殖器,也既俗话说的“鸡巴”。真若如此,那姑娘的戏谑就更野了,“我等的是美男子都,你狂妄啥呢,你算个鸡巴!” 看看,全诗充满着乡野浓郁的泼辣之趣,谐谑之味,表面上像发牢骚,骨子里却是打情骂俏。今天,这样风趣幽默的戏谑手段,更是姑娘们整治小伙的拿手好戏。见面能打情俏骂,不更表示他们心无隔阂,嘴无遮拦,亲密无间吗?这样想来,两千多年前,那个情窦已开的浓情女子,戏谑情人时的欣悦与野性情态,就活灵活鲜地站在我的眼前了。
正是这份幽默情趣,我才更多的去想,长在两千多年前洼地池沼里的荷花,是如何通过时间的波动,把说不尽的美,道不透的智慧,在芙蓉色和莲子心里演译得淋漓尽致了的。
所以我更想说莲。莲,既荷花。
《山有扶苏》是中国荷花入诗的鼻祖。次见于《诗经》“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诗经》的时代,民间就用荷花喻女性之美,并与蒲草并提,象征男女之间的爱情。可谓荷之幸也。问题是,《诗经》中美女多多,为何独将莲入此诗,与一个嘴不饶人的辣妹子相配?《山有扶苏》只字不言女子的长相,有多漂亮,有多美。单从她的言语看,有点泼妇的味道,这样的女子能漂亮么?能与美荷相配么?人不可貌相。这个女子嘴虽辣,言虽粗,但心美,人美,更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荷花的美态美质,敢戏言等的是西周时的美男子都、子充么?莲入此诗,旨在铺陈此意也。算是妄猜,打住。
此后,荷花之美被历代文人推崇备至,歌吟不停。文人士子出门游乐,皆以采莲为雅事。就象今天的文人雅士崇尚自然游一样。 “问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莲。” (吴均《采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南朝《西洲曲》) “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中池所以绿,待我泛红光。”(沈约《咏芙蓉》) “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萧衍《夏歌》)渐渐地,莲心之洁淡出了水面。
隋朝往后,莲和美人,更为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杜公瞻《咏同心芙蓉》:“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唐朝著名词人李景《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诗人杨万里:“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白居易《东林寺白莲》:“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清。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飚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风此琼瑶英。乃知红莲花,虚得清净名。……”从白香山的诗句可以看出,唐人对荷花不仅寄寓高洁趣味,而且对白莲的推崇胜过红莲。大诗人王昌龄的《采莲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李白《古风》(其二十六):“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在《折荷有赠》中写道:“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唐朝杜甫《狂夫》:“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寒翠筱涓涓净,雨浥红蕖冉冉香。”颂莲思人之词,郁郁葱葱,普天盖地。至宋代,理学创始人周敦颐更是爱莲成癖,他在《爱莲说》中云:“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浊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将荷花的纯真圣洁品格渲染的淋漓尽致,推向了高峰。
朱熹朱老爷子极力倡导缠足后,女人们那“瘦欲无形,看越生怜惜”的小脚,被视为“三寸金莲”,这“柔弱无骨”的东西,除能给朱老爷“愈亲愈耐摩抚”的美感外,却也把一个“莲”字糟蹋到了极致。这是中国莲文化的历史中,唯一一个例外。只于如今那个叫“芙蓉姐姐”的网上红人,更是糟蹋莲化的杀手,不说也罢。
多义的莲花,正因为有许多朦胧的想象,才会让历代那么多艺术家痴迷陶醉。宋代吴炳画荷,含羞沾露,质清体洁,象征了一种洁质纨品。明代徐渭画秋塘败荷,笔点斑斑,墨迹淋漓,表的是英雄托迹无门的郁闷心情。清代石涛画秋荷,澄清阔朗,纵恣挥洒,抒写的是奔放块磊的胸襟。明末清初的朱耷也画残荷,跃于宣纸的却是孤傲于世的高傲之气。现代画家黄永玉笔下的荷花,绚丽灿烂,“十万狂花入梦寐”,将荷花洁质全入了生命的宣纸中,晕出旷逸之风。白石自创了红花墨叶一派画荷法:用饱满的洋红直接泼写荷花,衬以黑乎乎的浓墨叶和用焦墨写就的荷梗,在红黑、浓淡、干湿的对比变化中形成鲜明奔放的视觉效果。这也成了白石日後独步绘坛的不二法门之一。
而比绘画艺术更早的是,莲花,作为传统的装饰图案,早在西周晚期,就在青铜纹饰中崭露头角。至春秋战国时期,铜器、陶器上已经普遍采用了莲瓣装饰。东晋,莲瓣走进瓷器,莲花的装饰技法也大为拓展,除了延用重线浅刻外,还采用浮雕、堆塑、模印帖花等多种技法,使瓷器莲纹更加丰富多彩,蔚为大观。隋代瓷器莲纹朴素简洁,追求自然天成的装饰风格。唐代莲纹气势宏伟,追求富丽堂皇之风。宋代以后,国色天香的牡丹后来居上,莲瓣纹随着荷塘风光、莲池水禽、婴戏莲花等富有民间生活气息图案的大量出现,莲纹逐渐失去了长期以来在装饰领域中的显赫地位。但它仍然如一朵永不言败的花,艳丽在各种瓷器上。
艺术家执迷于莲,民间也将莲花染。除上面提到的图案,还有在香囊和荷包上,更常出现绿荷红莲、鱼戏荷间的图案。鱼喻男,莲喻女,荡出一股色而不淫的欢愉味道。《汉乐府•相和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系莲叶东,鱼系莲叶西。鱼系莲叶南,鱼系莲叶北。”鱼为何绕莲团团转?鱼与莲,阴阳交媾,生生不息也。莲,一个是纯粹的精神意味,一个是暧昧的物质享乐。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南辕北辙,很圣洁无尘的物质一落入俗世,就染上了色彩,生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象。
民间,还有鱼与莲的传说。相传,很早以前,乌江东岸住着一对老夫妇,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叫莲花,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莲花姑娘美似池莲,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乌江西岸也有一户渔家,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名叫晓春,世代打渔为生。晓春长得英俊魁梧,为人忠厚,乐于助人,水性超群,是乌江上有名的捕鱼能手,老老幼幼都热情地称他“春哥”。渐渐的,莲花爱上了春哥,春哥也看上了莲花。就在春歌与莲花办喜事这天,乌江渔霸带着一帮打手来抢莲花,要莲花做妾。莲花急忙划船而跑。渔霸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莲花一跃跳入了乌江。春歌闻讯赶来,万分悲愤,张开大网,将渔霸连人带船沉入乌江,春哥也呼叫着莲花跳入乌江,随莲花去了。此后,莲花和春歌化成了两座高山,隔江相望,只有到了晚上,两人才能相聚乌江,划船唱歌。
诗人以莲比人品高洁,民间以莲来喻男女情事,佛则以莲来觉悟超度。
荷花的高洁一走入《诗经》,似乎就为日后的佛教留下了精义。《大正藏》经说,莲花有四德,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於是不仅有《妙法莲花经》这样直接以荷花为名的佛经;各种佛经中,又把佛国称为“莲界”,寺庙称为“莲舍”,袈裟则称为“莲服”,和尚行法手印“莲花合掌”。所谓“空”,正是莲花所含的清净无尘之“无”。
“莲花生”,佛祖降世。相传在佛陀降生前,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的国王宫廷中出现八种瑞祥景象,其中有百鸟群集,鸣声相和悦耳;四时花木同时盛开,池沼内突然长出一朵奇妙白莲,大如车盖。王后摩耶夫人得到预感,从梦中惊醒,凝神静思,退入后宫,生下了王子悉达多。王子降生之初,在舌根中闪出千道金光,每道金光化作一朵千叶白莲,每朵莲花中还坐着一位盘脚交驻、足心向上的小菩萨。佛陀出世后,立刻下地走了七步,步步生莲。所以莲就成了佛祖诞生的象征。作为最高的礼遇,莲花,也成了佛祖的宝座。
“莲花心”,高僧得法。佛徒相信,莲是修行程度的标杆,诚心念佛,则西方七宝池中即生莲花一朵,若能精进,则其花渐大,倘或退惰,则其花萎落。又相信:“诸天人民以至蜎飞蠕动之类,往生阿弥陀佛刹者,皆于七宝池莲华中化生。”可见,佛修行越高,则莲花覆盖的空的世界越广阔,莲花心一失,所谓的高僧也就和六根不净的常人没了什么区别。佛祖、菩萨脚下瑞气缭绕的莲台,只是浮在宗教外表的象征性的面具而已。若能够从莲台的空无里看透事物本象,无挂无碍的那只断执破惑的手,《金刚经》里“金刚”二字的妙义,也就能够理解大半了吧。
由此想起另一个凄婉美丽的莲花故事。
有一小和尚,聪明机灵,深得方丈喜爱。方丈将毕生所学悉数授之,希望他日后能成为出色的佛门弟子。可惜小和尚却在一夜之间动了凡心,偷偷下山,从此,花街柳巷,放浪形骸。一夜,月色如洗,澄澈地挥洒在他的掌心,也落入他的内心,他陡然彻悟,披衣而起,快马加鞭,赶往寺庙,跪在山门外请求师父原谅他的罪过。方丈摇首,信手一指供桌,“要想佛祖饶恕,除非桌子也会开花。”
浪子失望而去。
第二天早晨,方丈踏进佛堂,惊得张口:一夜间,佛桌上开满了大簇大簇的莲花,红的,白的,朵朵香气逼人·佛堂里一丝风也没有,那些盛开的花朵却簌簌急摇,彷佛是焦灼的召唤。方丈瞬间明白,连忙下山寻找浪子,却已经晚了。心灰意冷的小和尚,又重新堕入了荒唐的俗世生活。而佛桌上开出的那些花朵,只开放了短短的一天,就蔫蔫而败,凄凄枯萎了。
是夜,方丈圆寂,临终留下遗言:“这世上,没有什么歧途不可以回头,没有什么错误不可以改正。一个真心向善的念头,是最罕有的奇迹,好像佛桌上开出的花朵。而让奇迹陨灭的,不是错误,是一颗冰冷的、不肯宽容、不肯相信的心。”
阿弥陀佛,连毕生修佛的方丈,都会犯常人的错误。可见,莲之心,莲之境,修两千年不够,两万年不够,人真要修得一颗莲心,就得永恒的修下去。《诗经》,也得永恒地读下去。
(2006年10月11日星期三于悟易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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