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梦

秋千梦

1．

我近来总是重复着做同一个梦，那似乎是很久远的年岁，十年或二十年吧！我还是个梳着童髻的小女孩，在一个宽敞孤寂的院子里荡着秋千。天空是纯净而透明的蓝色，隐约能听见秋蝉的鸣叫。每一次高高地荡起，匆匆间瞥一眼围墙外的世界，有无数张脸——冷漠的、慈祥的、快乐的、忧伤的……靠近又远去，他们都是我的过客。

突然，我像片落叶从秋千上飞了出去，如同从高高的窗口丢弃的废纸片，一切变成了黑暗……

2．

当我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总会克制不住地一遍遍去回想它，回想每一个细节。闭着眼睛也似乎能感受到荡秋千时，风从腮边扫过。但是我记不起是怎样突然从秋千上摔出去的，或许是风太大，或许是荡得太高，也或许是墙外那双眼睛。当我与它对视时，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也似乎什么都没看见。那时的感觉有点模糊，但我记住了那双眼睛，甚至在梦断时的黑暗中，它们犹如两颗星，不断地在我眼前闪烁。

这个梦太真实，真实得不再像梦，似乎是从记忆最底层翻出来的旧照片，有淡淡尘埃浮起飞扬的感觉。

3．

在我的生活里，梦与现实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它们总是相互交织着填充我的生活的内容，并且固执地认为，梦是来自生命远古的召唤，是对生命另一时段的感应。

我相信轮回转世，所以我常常怀疑我的前世是否就是一架浓荫深处的秋千，今生为也要与它相伴。庄周的与蝴蝶的互梦纠缠着我的生活。佛祖脚下，坐化了几千年的木鱼，便拥有了生命和灵魂，那么在经历了几生几世的轮回之后，我更有理由相信，那有秋千的梦或许真的曾经以一种事实的姿态在我的生命中存留过，唯一只是缺少时间的注载。

佛祖拨着念珠，敲着木鱼：浮尘迷梦，梦死醉生，生生世世，世世转环……

4．

倾长入鬓的双眉是幸福天长地久的象征。

我习惯在净脸后，对着铜镜端详自己，右眉如飞，直入鬓发，而左眉却在眼角中断，留着小小的伤痕。我知道这里曾经一定发生过什么，而在那之前，它也是倾长入鬓，与右眉一起，挑着幸福的地久天长。但是我什么也记不起，记忆是模糊的像影子般在脑海里飘荡。我每天都画眉，用浓浓的墨遮掩住伤痕，画出右眉般如飞的姿态。

但幸福已中断，无法修补！

我叫月吟。

因为生在中秋之夜。我娘说，月吟即取“月盈”之意，就是那个她用一年来等待的日子，我爹，一个戍边官吏的归来。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所有人都围在一起赏月话家常时，我娘，提着灯笼，挺着六甲之躯，从家门迎到城门。我想当时的月色一定是极美的，照着两地的相思和匆匆而行的脚步。也是在这个晚上，我提早来到了这个世界，迟归的父亲只来得及看一眼卧榻上的妻子，吻一下爱女熟睡的脸儿，就匆匆离去。

“月吟”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名字。

在我长大点之后，我娘常常带我去城外的一个有桂花的小山丘。当风吹过时，娘给我梳好看的童髻，娘说：“月吟儿，闻到风中有桂花香了吗？”

“娘，我闻到了，又香有甜。”

当米黄色的小小的桂花开满树头的时候，我们听到了父亲的马蹄声，那个刚毅的坐在马上的男子，呼喊着我们的名字，奔来！

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小山丘是我爹娘定情的地方，一草一木都见证着他们的爱情，而那棵桂花树是我爹亲手种的，他对我娘说：

“桂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1．

大概是黄昏了吧？

我忘了自己在这坐了多久，面前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拂过我的世界的尘埃。我就这样坐着，身后有一群嬉戏的孩子。

已经是黄昏了！

人们的脚步开始散漫，有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三五一群，踢着石子，撩着树枝，一路而去。

“阿姨，我想坐秋千。”低头发现一个小女孩扯着我的裙角，轻轻地哀求。我才发现自己“霸占”着公园里的秋千已很长时间了。于是，我笑着站起来，可能是坐得太久的缘故，站起来时，腿一麻，卧倒在地。小女孩疑惑地问：“阿姨不会坐秋千啊？”

我无言地笑笑，一切就像一场梦，一场从五岁做到二十五岁的梦！曾经那个钟爱秋千，自由飞扬的女子只是梦中的幻影。

我想他们的婚礼一定美丽至极，在一片恭贺声中，笑容甜蜜，言语幸福。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他要亲手为自己的新娘披上嫁衣，在夕阳的霞光中铺满地的花瓣，向神宣誓，他会给她幸福。

他绝对是个言出必行的男子，而她也绝对是最美丽幸福的新娘。

我抱着自己，希望能找回曾经被他抱在怀里而今已遗忘的感觉，感觉也像风，从心里一扫而过。我突然觉得冷，凄伤绝望的冷。他的怀里此刻拥抱的是她的笑颜，在那美丽的红地毯上，互许终生！

而我连做一个看客的勇气都不曾剩下。

5．

我发誓，一切都不是梦，不是梦！

当十五年后，我再次对望那双眼睛，那双近来常在我梦里出现的眼睛，电光火石间，记忆像被开启牢门的囚徒，涌了出来。抚摩着眉角那由秋千上坠落留下的伤痕。

或许与他的相遇便注定了我的幸福的残缺！

“月吟儿，给公子倒茶！”老爷挥手吩咐道。

我无言地退进里间，那双眼睛一直在我眼前晃，像两颗星，荧荧而现。十五年有多少个日子呢？他是否能记起十五年前，在高墙外与秋千上的女孩的对视？

“月吟儿，仔细茶洒了可别烫着公子的手。”

小姐——我的主人，捏着手帕，挑帘而入，她抿着嘴笑的时候，幸福盛满了粉颊上的酒窝。

有人在享受幸福的时候，必然有人在吞咽苦泪，有的人一相见，便有了一生相守的注定，而有的人，相遇只是为作寄人世的一份怀念。

比如，我！

在还没读懂那双眼睛，还未来得及收拾记忆的时候，一切都成了冷漠的过去，而我只能在黑暗中看着他，默默思念。

还没学会称呼他“公子”，他便成了我的“姑爷”

成亲那天，他骑着高头大马，一如十五年前经过我园外的墙头。喜气朦着他眼，在喧天的唢呐声中，迎走了他的新娘，有天地、有祖宗、有高朋贵友、有乡亲父老坐了见证，她是他的妻！

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这个难得一见的热闹的日子，当所有人都平了气，静了心，我才进了他的府第，随同那一箱箱披红挂彩的物品，我只是个陪嫁的丫头，见证我的到来的是那轮苍月！

6．

娘说：“月吟儿，娘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在桂花树下等你爹归来。”

我还记得那棵桂花树，记得那座小山丘，以及那夹着桂花香的风。

爹是娘的幸福。

爹不再归来！

娘的生命像烈火中的鲜花，瞬间地枯萎了，抱着爹留下的唯一的盔甲与桂花一起零落。

后来，我进了王府作了一名女婢，在经过院墙外时，偶尔瞥见了一座秋千才让我做下这个决定。“月吟儿”是我留给自己的唯一的东西，是爹娘相爱一生的见证。

他们曾想让我改名叫“小翠”或“小红”之类，但我拒绝了，我拒绝那些俗而令人厌恶的东西加诸在我的身上。我有时很固执，就像许多年前，我娘坚决舍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嫁予我爹一样，娘的代价是放弃曾经拥有的高贵的身份与华丽的生活，而我除了“月吟儿”已没有任何东西可放弃，所以他们选择了妥协。

我叫月吟儿。

那个深夜爬起来在王家美丽的花园里独自荡秋千的女婢，她就是我！

2．

“你对不起自己的名字。”

他嬉笑着，将脸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的脸相隔不过半尺，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微微有点热地喷在我的脸上。我对视着他的眼睛，那像两眼山洞，里面燃着忽明忽灭的篝火。

过了多长时间呢？

谁也没有计算过，包括他和我。

结局是我从赤luo裸的对视中败下阵来，那两眼山洞有我难以抗拒的吸力，我聪明地选择转过身，我知道自己不是无畏的探险者，而仅仅以一个人所最本能的反应，在“危险”靠近时，落慌而逃。

熟悉我的人一定难以置信我的溃败，当我睁着眼睛瞅人时，我的心总是宁静如一湖水，碧蓝纯净。朋友说，那像是一块圣洁的[ch*]女地，让人不忍践踏。

但确实，我从他的对视中败逃，心里注满了澎湃的潮水。

当心里有了杂念时，便不再有勇气去直视！

不是幡动，不是风动，而是心动！

3．

其实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却这样简单的相遇。

我叫含笑。

很好听的名字，很多人都这样说。

但我却是个神情近乎漠然的女孩，你若在大街上走，看到一位神色淡然，五官僵硬的女子，那或许便是我。

我的生活大部分是在一个不足四平方米的格子间里度过的。我不爱说话，别人闲聊的时候，我总是低着头，埋首工作，而当他们紧张忙碌时，我则更喜欢泡杯咖啡在漫漫蒸腾的热气里，看那些从我的格子间上方经过的脸，嬉笑、逢迎、鄙夷、厌恶……像在看一场皮影戏。我从不在格子间里照镜子，那是一张厌倦冷漠的脸——我的脸，我害怕！

我一直都保留着自己一张十八岁的照片，坐在秋千上，笑容灿烂。那些美好的时光只留下照片上的影子。但我是实实在在地爱着秋千，爱坐在秋千上风从腮边拂过的感觉，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与那些石刻着嘴脸的人是有些不一样的。

多少总是有那么点吧！不一样！

4．　

“我许了个诺，如果连续三天都能在这看到你，我就决定了要认识你。”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时我正低着头，看地上的一片落叶，所以我很容易就看见了他穿的运动鞋，往上是深蓝色的运动裤和白色的t恤，还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但我最后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那有未剃干净的须角和稍显粗大的毛孔及汗渍过的痕迹。

我突然对眼前这个男孩有了好感，看惯了那些西装领带，用洗面奶，涂防晒霜，捏着高级纸巾一丝不苟地打理自己的男人。他的出现带着最自然最真实的美，像冬天的荒愿燎上的一把火，痛快而充满了美好的期盼！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含笑”

“我在对面的长椅上连续看了你三天，我一直在想你坐秋千上时在想什么呢？”

“这似乎与你没有关系！”我站起来冷冷地说。可能是用力过大，秋千在身后晃着，打着我的腿。我没看他一眼就径直走了。

我不喜欢与人交谈，但我的拒绝与离开却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坐在秋千上，时光流逝。但是，从那之后，我开始坐在秋千上想他，想他的运动鞋，想我们第一次相遇我看他的眼睛，却再也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5．

那在对面长椅上等待了三天的男孩，大概不会再来了吧？

我忘了跟他道别，只在心里，勾勒他挥手说“再会”的样子。

第四天，第五天……他都没再出现。

我的生活依旧，下班后会来公园的秋千上坐会儿，而他像一朵云彩飘来了又飘走了，我的天空没有留下痕迹，但再次坐在秋千上时，我不再低着头看落叶或抬头仰望天空，而是总不自觉地盯着对面的长椅　，想象着他曾坐在那里往这边看的情景，这时候心里总是满满的温暖，即使是朵云彩，却在飘过我的头顶的时候，驻留了三天，让我感受到了阴凉。

我突然想去对面的长椅那儿看看，想坐在椅上看这边秋千以及秋千上一位陌生女子的感觉。这种想法一冒出来便再也按不下去。

不知道他的感觉是否是平和而快乐？我一直忘了问，但是，我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感到平和并且快乐。我看着秋千，看着秋千上他的运动鞋和那双深远的眼睛，我的感觉像春天的阳光下静静流淌的小河。

“我在你背后的长椅上对自己说，如果你去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我就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他对我说。嘴角勾着一抹笑。

这一次，我想一定不会忘了与他道“再会”了吧？

7．

“月吟儿，这个名字真美！”他这样说的时候，院子里已由我初来时的千紫万红变成现在的落叶知秋，月光如春天解冻的流水，清冷干净。我静静地坐在秋千上，想我那梦一样的往事，以及往事里一些纠葛不断的情缘。

他并不认识我，即使我每天忙转在他的美丽的夫人身边！

“你是谁，为何在这？”姑爷问我。

“我叫月吟儿，夫人的陪嫁丫头。”我从秋千上下来回答时，心冷得如同这晚的月光，这是姑爷，不是他！

他说：“月吟儿，这名字真美！”

我的他，我的温暖！

他的背影，隐没在回廊尽头，那边有一间闪着温暖灯光的房在为他等候，跳跃着在窗纸上剪下美丽的影——他的妻——他眼中所有的风景。

我在春天里枯萎！

姑爷——他，那双眼睛，我们对视在梦中！只有我，秋千和他……

8．

莲步轻摇，出水一现，清风送笑。

君顾池围，溺佳人纤影，心不甘，盼回首。

妾只当石边野草，迎送君其徘徊步，意已足，复何求？

最悲泣不过，君叹曰：“时来芳草邪？”

9．

世上最严酷残忍的刑法或许不是挨刀铡，上绞架，不是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而是让一个人的心在瞬间绝望得死去，甚至连痛楚都变得不再真实。

“你是谁？”他问我。遥远，陌生，冷酷而残忍。

我，一个陪嫁丫头，像不经意间落在他们喜服上又被不经意间掸掉的灰尘。从春天到秋天的日子，我研过他墨盒，擦过他的佩剑，缝过他的战袍……但，我的存在，裹着隐行膜，连影子都投不下。

十五年，有多少个日子呢？他是否能记起十五年前，在围墙外与那秋千上的女子的对视？

“你是谁？”他这样问。遥远，陌生，冷酷而残忍。

我还是经常去城外那有桂花的小山丘，那风中飘着又香又甜的桂花香的山丘，在寒风过后，清扫满地萎落的桂花瓣，往事纷纭，母亲的歌谣，我的童髻，父亲的归来……

而我的心，清贫得如深夜对灯静修的禅师！

6．

三天加三天等于六天，一百四十四个小时，八千六百四十分钟。

而我曾用一分钟看遍了全部工作间里的人。

从第七天开始，我们成了朋友。

他喜欢推着我荡秋千，讲灰姑娘的童话，王子的寻找和努力，灰姑娘的勇敢智慧，最终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听得很认真，却总忍不住想王子成亲的时候，小人鱼公主在哪里呢？或许在与王子初遇的海面，无声地唱着最动听的海歌。

“无论将你推出去多远，我都会在你背后接你回来！”他说，而我回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担忧，而是突然想看那双触在我腰上的温柔的手。

再一次荡回去时，他握住秋千，将我整个围在他的怀里，。秋千静止了，而我的心像受惊的小鹿满林子乱撞，他绕到我跟前，对视着我的眼睛。

“你对不起自己的名字。”他说。

那两眼山洞中，忽明忽灭，跳跃着的篝火，转过身，它们或许会在我的背后熄灭。

“含笑，你的笑容应该像秋千上停飞的蝴蝶一样美丽！”

他再次绕回我跟前时，篝火已灭却化成两片沼泽，让我的挣扎无可抗拒的深陷。

我的心的城堡一样简单得被攻占！

10．

原来爱一个人会是这样辛苦的！

这样辛苦，每天看他的身影，笑容。他看她的身影，笑容。他不会回头，我也不会。我们都是固执的人。

有的时候，我总在想，这到底是我的幸还是不幸，像河边的卵石看着流水逐落花，我是伤心的看客。

但我依然是感谢上天，尽管他看不见我，我的心酸痛而落寞，但毕竟，　那天，他说“月吟儿，看你的时候，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的那天，我幸福如斯！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辛苦！这样甜蜜！

而辛苦与甜蜜都是我一个人的！我没有勇气，站在他的眼前，不是因为“卑屈而低微”的身份，而是害怕，即使站在他眼前，他依旧看不见我。

我渐渐地能理解母亲的幸福，她的希望像婴儿的生命一样鲜活干净，桂花开满枝头的时候，父亲便扬鞭归来！爹珍惜她的每一个笑容，娘信任他的每一个承诺，像放逐在一个花园里的一对蝴蝶，彼此珍惜着彼此的春天。

相爱是幸福的全部！

而我的幸福是不完整的，却依旧是种幸福。有一个人让你去爱，几多甜蜜？几多苦痛？都这样真真切切！而那些闺房中扑蝶欢嬉，坐等时光的女子能理解多少呢？

11．

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一个女人的命运的归结。

女人总是最无奈的！

无论是从父，从夫或老来从子，命运的绳索始终都不是握在自己手上。女人的舞台上，主角不是自己，但演砸了，最后付出代价的是女人。

谁说不是呢？

从一来到这个世上，她的全部希望与未来都放在他人身上，闺房里咀嚼寂寞。对于命运，她除了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祈祷之外，别无其他！

因此，佛堂庙宇里才会有如此多的女香客！

这是它们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唯一寄托和安慰！

原来，我一直对自己说，月吟儿，你是该学会主宰自己命运的。母亲的义无返顾，父亲的坚定执着，像一面插在我脑海里的鲜艳的旗帜，引领着我的追寻。

任何东西都无法交换我的自由。

只因为那架浓荫深处的秋千，让我踏进王家作了一名女婢，一名来去自由且唯一没有被卖身的女婢，我的身体属于我的灵魂和思想。

但我真的没有想到，爱情俘虏了一切。

我自愿作一名陪嫁的女婢，让生活在驱使和传唤中翻转，看着他的背影幸福或者心痛，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睡，荡秋千或去他房外如幽灵般站着流泪，我的心像笼子里的困兽，那丝微弱的希冀，将它折磨得如此疲累。

我爱得无可救药！

7．

这是个优秀的男子。

像世俗的洪流边一株高大的树，想靠在他身边停止漂流的船并非仅仅是我一只。那些或清纯脱俗或温柔可人或妖娆美丽的女子如春天的蝴蝶追逐着他。

而我如此轻易地让我自己置身其中，并且沦陷，沦陷在他带给我的快乐里。我们一起荡秋千，散步，一起郊游，一起半夜还坐在海边吹海风，数与水很接近的天上的星星……但我们从未论及爱情，不是刻意逃避，而是在快乐最纯粹时它总是无足轻重地被遗忘，像生老病死一样自然地一起欢笑快乐，没有刻意与逃逸。

但，快乐达到极致时转生悲念。

而我坐在如此高的快乐的宝塔上，怀抱着美玉，提心吊胆，愈是珍惜就愈害怕失去，衍生出更多的悲伤。老天何其如此眷顾我？幸福的蜂颠是粉身碎骨的前奏……

在这晃晃悠悠的心神中，似乎总有不怀好意的眼睛在黑暗中瞅着自己，像捕食的野兽，寻着机会，突然眺出来，咬死守圈人，俘虏羔羊。

而我就是那不安的守圈人！

12．

我依旧每天对着铜镜端详自己，用漆黑的墨笔修补残眉，从不间断。

执着也是我从我娘身上完好无缺承继下来的，除此，还有灵秀与慧质。无数次路过秦府，那高高的台阶，威武的石狮，深红坚固的大门及偶尔瞥见的深幽的庭院……二十年前，我娘曾是这里的主人，但她为了爱，选择了放弃和离开，不携一物。她背叛了尊贵和荣华，所以永远不能得到“原谅”和“宽恕”。

无数次，我都想告诉他们，我娘——那个被驱逐的“逆女”，其实过得很幸福。但每一次我都快速地疾步而过，那些我最亲却也最陌生的人——相见不如怀念！

我不知道，执捉这东西究竟是好还是坏？它像一柄携着幸福与痛苦的双刃刀，执着越深，幸福与痛苦也就越深，但最终或许我会死掉！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为公子应该姓赵，乘着蓝缎软轿来拜访过几次。我不喜欢这种白皙柔弱的男人。但他却对我说：

“月吟儿，你的美丽应该像　彩虹，高高的挂在天空，供人瞻仰。”

整个府院都为这句话震惊，一个卑下的陪嫁丫头，能飞上枝头？多大的恩宠与造化呵！

“但高高的枝头，我筑不下幸福的巢。”因为心里装满了一个人，便没有任何空间来容纳另一个，所以拒绝也干脆直接。

他们说，月吟儿，那丫头不惜祖宗积的德，天生的贱命！

8．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主动放弃幸福，因为爱定会滋生出无穷的勇气和力量。除非，他并不爱我！

他说，他永远不会将自己爱的人送上竞争者的位置，让她感受到威胁。

这或许不是对我的承诺，但却让我的心实在。

或许，幸福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像晴空下的河流，波澜不惊！

起码，这是我单方面主观的最美好的想法。明天或更进一步说下一刻，我们又能预知会发生什么呢？幻想、梦想、设想，无论哪一个都只是一个想字，都只是在大脑里虚拟而短暂的存留。人生毕竟不是演戏，没有剧本，没有台词，有的只是那未可知的茫茫的定数！

9．

定数终于让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我不想隐瞒这一点。在那个华灯阑珊的夜晚，她扶着他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在灯下重叠的影，投在我的脚上。我一时无法明白，在我因公出差的月余时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如此瘦削憔悴？醉眼迷朦甚至无法辨认我的面容。他只是愣愣地微睁着眼看着我，喷着酒气，吐着含糊不清的字眼。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心是怎样的痛！

我走过去，一把推开她，将他的手臂转移到自己的肩上，为了这个野蛮而粗鲁的行为，我挨了她一个耳光，但我没有放弃，甚至连再看她一眼都没有，径直扶着他回家。

他的家完全失却了往日的平整洁净，那清新的由植物生命散发出的自然气息，已不复存在，颓败而萧索斥满了整个房屋。我把他扶倒在床上，脱掉鞋子和外套，用湿毛巾仔细地擦拭他的脸。他突然坐了起来，抱着我，将头深深地埋进我的怀里，痛哭失声，像个孩子向母亲发泄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悲伤。

这个脆弱的，悲伤而痛苦的男人——我的孩子。我的心剧烈地撕扯着疼痛起来，无法呼吸。我捧起他的脸，吻着他的泪水，那我愿为他分担的从他心里流出来的痛苦。

尽情地发泄吧！我的孩子！

10．

天快亮的时候，我醒来。

借着晨曦的微弱的光，凝视他那张熟睡的脸。凹陷的眼窝及许久未剔的须脚使他的连愈发显得瘦削憔悴，此时他的呼吸轻松均匀，无论多么大的挫败，都回成为过去！

我穿好衣服起床，墙上的壁镜里反射出我的脸，那上面有手指形状的微微的浮肿和被她长指甲划伤的痕迹。我伸出手抚摸着这张受伤的脸及那幸福盛开的笑容，因为我是这场战斗的胜利者。爱让我滋生出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将入侵者，驱逐而去。

我离开的时候，他依旧稳稳地睡着。乘着未明的天色，我回了自己的家，不愿他看见这样一张脸的我，而只想留在他的记忆中的是清宁甜谧，幸福如花！

掩着脸匆匆行走在路人稀少的街道，清扫街道的妇人疑惑的目光也无法否认我是个幸福的女人！

我是个幸福的女人！！

13．

冬天来临的时候，他又回了边关。饥饿和寒冷能引诱变乱，所以他得回到边关，在簌簌风雪中守护万千百姓的和平。

走的那天，我站在送行的人群的背后，从无数高举挥动的手间的缝隙里，肆无忌惮地凝视他。他跨上马时，风呼啦的扯着他的战袍，那战袍的一角偷偷地缝着我求来的平安符。他转身挥手，策马而去。

人群渐渐散了，只有我依旧站立着，凝视着他的身影消失的地方，风拂着我的裙裾，他转身挥手，策马而去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不断浮现，重叠着多年前我爹策马归来，呼喊着我跟我娘名字的情景，桂花合着雪花纷纷而落，一个身影远去，一个身影归来……

我闭上眼睛，泪却流了下来。

“月吟儿，我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14．

他走了，日子也跟着暗淡下来。

在雪停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秋千，它静静地悬在花园里，坐板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层，我伸出手一点一点的将它们拂去，秋千的绳索上结着薄薄的冰，笔直僵硬不再有往日的轻柔飞扬，一推发出冷漠的“咯吱“声，连带着树上的雪受了惊扰般纷纷坠落，有的攀在我的发钗上，有的钻进我的脖子，也有的落在地上，转身时被踩在脚下……

更多的时候，我会去城外山腰的女庵，有小尼姑在院外清扫着落雪，姿深辈高的女尼，持着拂尘在观音身上轻轻的掸拭尘埃，每一次，我都会在观音身前虔诚地跪拜祈祷，然后在四处转悠中消磨不安的时光。

“今生行善，修来世福，世世转环。“女尼说。

她将我带到后院的一个莲花池旁，池里覆着厚厚的白雪，偶尔也泄露着莲花残败的枝叶。

“我可以为自己祈求一个来世吗？”

“将你的愿望写下来，投进池里，或许可以让观音知道！”

今生注定，相遇、错失是既定的缘。无论痛苦，寂寞或忧伤都是无法丢弃的命运。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前世修得不够，所以今生在同一条小船上，他也看不见我！

11．

脸上的伤痕开始慢慢地愈合，消失。

但他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这让我不安，有好几次，我去过他家的楼下。那漆黑的窗口冷漠地拒绝了我的进入。我站在黑暗中，抬头仰望那扇他曾指给我的窗户，直到脖子酸痛，浑身冰凉才转身离去。

他突然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是这样大，大得他像从不曾来过这个世界，寻不到一丝踪迹。我的生活依旧流失在那不足四平方米的格子间里，看从格子间上方出现的虚伪、逢迎、冷漠的脸——像一场皮影戏。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那张画满符号用来记载与他的相识的日历已被我丢弃。生活没有了快乐与希望，时间就像一日三餐一样，来来去去的反复。所以我记不清楚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那天的确切的日期，我去了医院，捧着化验单在医院的长椅上从早晨坐到下午，命运是个可恶的顽童，给我开着尴尬的玩笑。傍晚的时候，痛哭了一场，然后擦干泪进了手术室，为命运的这个玩笑划上伤痛的句号。还有我和他的那些相识，那些快乐还有那个仿佛是梦的晚上。

一切都结束了！

从医院出来后，我去了公园，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眼神扑落落地总落在对面的长椅上，但那里是空的，像我的心和生命，曾经因他而丰盈起来的生活随着他的里去而瘦削不堪。那漂流在世界某个角落的生命，是否还会记得那个对不起自己名字的女孩？

15．

我终于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娘一样，为爱守住孤单和寂寞，执着于心，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爱得一心一意，倾心痴狂。　

她背叛了他。

与那个曾经说要将我的美丽彩虹般挂上天空的赵姓男子。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开始的，是谁勾引了谁，或是谁要了谁？我只看重那个结果：她背叛了她的丈夫——我的爱人。在第三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她脱下厚厚的棉袄换上美丽的春装，那凸出来的肚子暴露了他们间所有龌龊的勾当。有一天她支走了所有的仆从，将我叫进房里。

“月吟儿，替我去药店抓副药来。”她递给我一张药方和一些银子，随后又褪下手腕上的一对翠玉镯子握在我手里“月吟儿，这么多年我一直待你如姐妹，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我抽回自己的手，将翠玉镯子放在旁边的妆台上，拿着药方转身而去。我的心有隐隐的痛楚，为他凝视她时的深情，而不是身后她的眼里泫然欲落的泪。我默默地替她抓药，煎药，守在房门外听她撕心裂肺的叫声。姓赵的男人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用手绞着衣襟，不停地拭着额上的汗珠，嘴唇颤抖着脸色发白。我一脸宁静地坐在台阶上看一只粉黄色的蝴蝶，翩翩而舞，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冷静得近乎冷漠。当里面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后，我才进了房间，收拾那些散发着恶腥气味的血迹，没有看一眼脸色如白纸般单薄，呼吸微弱的她，走出房门，径直而去。

姓赵的男人奔过来，挡在我面前，我抬头拿眼去看他时，他犹疑着退到一边，低着头，嗫嚅着：

“对不起，请照顾她。”

我没听见般，径直而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这个在我的脑海里没有定义的男人。我觉得一切都这样可笑，恶腥的气味儿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却忍不住想笑，笑发生在我眼前的而我又无力改变的一切。

在命运面前，我们都是可怜的人。谁也没资格嘲笑谁，谁也没必要羡慕谁！

曾经的只甘于在背后默默望他的身影的心，像冬眠的蛇，开始复苏蠕动，让我不再安宁。我本以为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他与她坚固如铁的感情，注定我只能在外徘徊，但是现在有一道口子裂在我的眼前，像幸福的召唤。我一直是个会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争取的人，讨厌等待命运的安排，但我拒绝我是个恶毒的人，是有点“居心叵测”但我简单、认真、专一，像水里过滤出来的石子，光明磊落。

流言和议论像荒原上慢慢被点燃的野火，迅速扩大燃烧。而我是河对岸的观望者，不发一言，坐在冰雪融化了的秋千上，荡漾着等他归来。

12．

秋千轻轻地晃动着，风夹着晚霞从我发丝间穿过。手术后的疼痛仍旧盘旋在下半身，我能感觉到血从我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往外流，仿佛生命也在点滴地流失。我一直坐在秋千上，从手术室出来就一直待在这没离开过，似有似无地望着前方，将时间忘却。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让我突然回头，是直觉或者一种来自心的默契的感应，然后我回头了，然后看见他站在我身后，白色t恤，蓝牛仔裤和运动鞋，脸上挂着深沉的寂寞，未剃净的须角，粗大的毛孔……

我平静地扭过头，静静地坐着。他在我背后握着秋千的绳索，轻轻地推我。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持续着，像死亡之前美好的回光返照。终于，他打破了沉默，宣告死亡的临近。

“含笑，我要结婚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心僵硬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被人类视觉上的误差省略掉了。我拒绝发出表示肯定或否定的任何一个音节，咬着嘴唇坚守沉默。“我永远不会将自己爱的人送上竞争者的位置，让她感受到威胁。”他这样说过。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冷却冻结的我的心，像未愈的伤疤，被狠狠地生硬地揭开，血流不止。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麻木冷漠，我的血液会成为冷冷的白色，丧失掉感情的成分。我原一直感叹语言的丰富精妙，博大渊深，但此刻我却无言以对。下半身因手术而继续强烈地疼痛着，血像开闸的龙头，从身体里喷流而出，带着生命流失。

“含笑，你要快乐！”

我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慢慢消失，留下我坐在秋千上凭着惯性兀自荡着，并渐渐停下来。他走了，在我的背后转身，朝我看不见的方向离去。我们最后都没有再看一眼彼此的脸。于是我也支撑着站起来，血顺着腿一直滴到地上，白色布裙和丝袜浸染着殷红的血像个来历不明的低俗的笑话。我放肆地朝着前方跌跌撞撞地离去。

从此，我们生活在彼此触摸不到的世界。

16．

在春天将逝，梅雨即至的时节，他终于回来了，依然骑着高头大马，来往风尘仆仆。

我还是站在迎接的人群的最后，从缝隙间凝视那张思念了两年的脸，并且试图设制，他回家知道一切后脸上是愤怒多过悲伤？还是悲伤大于愤怒？无论怎样，我都做好了一切准备，会用自己的一切去安抚他，温暖他，并且可以指天发誓，我会永远地毫无保留，真心实意地爱他，愿意等候他的归来，两年、三年或者十年、二十年……

当我端着精心沏好的茶过去时，我听见房里他的愤怒的质问夹着悲哀得让我落泪的腔调，还有她的微弱的请求宽恕的声音。我说不清楚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只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而并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

正在我不知所措时，他从房里冲了出来，撞翻了茶壶，滚烫的茶水泼在我的身上和脚上。听到我的痛喊，他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片刻，拂袖而去。我默默无声地收拾着碎片，合着的门的房里，床边地上坐着个头发散乱，目光呆滞，带着满面泪痕的女人——他的妻，那个曾连酒窝里都盛满幸福的女人。

之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见天日。整个府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梅雨已至，整日绵绵不绝地下着，每个人都行动缓慢，日子开始发霉，散出腐败的气息，空寂的院子像荒凉的坟茔。我躺在床上休养了几天，脚上的烫伤开始慢慢愈合。我便常破着脚，去已凋落的花园里觅集盛开的鲜花，摆在他书房的窗口，但他从未开启过那扇窗，花的美丽没有得到他的欣赏便寂寞萎落。而我也没有放弃坚持。

17．

他终于走出了那间书房。长时间的不见天日与意志消沉使他的面容让人不忍目睹。但他却给出众人一个释放的微笑，并且吩咐仆从准备他返回边关的行装。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不敢站在他眼前，像面对一件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将自己隐藏在远处，躲闪着目光偷偷地窥视。众人的脸也开始挂上明亮的色彩，于是四下里开始去忙碌打点。我想只有我是心疼他的，那瘦削苍白的脸和深深凹陷的眼窝，就是刚才那释放的微笑也夹杂着多少勇气和毅力？他的心是怎样伤痕累累呢？他的痛苦不是众人所能想到的面子和尊严问题，除此，更多的是全部的真情付出后遭背叛的一无所有的绝望。我爱他，所以愿意用自己一生的情感去治疗他的伤痛！

在他出发后的第三天，我在路上追上了他。他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惊奇和诧异，我没有解释任何理由便留了下来，开始用自己的心去一点点装饰他的生活。给他做很多好吃的点心，讲很多有趣的笑话，整理他的战袍和马靴，每天跟在他的后面赶很长的一段路。我从未像这样全心全意地做过一件事，并且从他偶尔的话语和微笑中得到快乐，我也从未像这样能言善道，挖空心思只为博取一个人的一个微笑。偶尔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卑微而委屈，但我告诉自己：我只是爱情的奴仆！

13．

真的已经是黄昏了！

我在公园里徘徊，想着在这里发生的过往的一切。今天是他的婚期，而我却在这里凭吊那些死去的时光。他像一朵飘过我的天空的云彩，短暂的逗留，然后消失，没有痕迹，像个幻觉。

我拒绝再次想起他，拒绝他在我的记忆里存留。他是误闯进我的花园里的孩子，现在已经离开，而我依旧守着自己的一岁一枯荣。

我从秋千上站起来，因坐得太久的缘故，腿一软，跪倒在地。

“阿姨不会坐秋千？”小姑娘疑惑地问道，伸出手来扶我。我平静地笑着：

“阿姨曾经坐着秋千荡上了很高很高的天空，触摸到了瓢过头顶的云彩，但阿姨现在已经不会坐秋千了，再也不会了。”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阿姨，我推你坐吧！”

我停下离开的脚步回过头，依旧平静地笑着。“阿姨不喜欢秋千了！”然后再次转过身，径直离去。

18．

我想起女尼师太说过的话。“今生已注定。”

一切都已注定，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方向，我的眼前没有路，只是一片荆棘，是我的执着与坚持让我选择在荆棘中前行，遍身伤痕，直至血流尽而死！

在爱情面前，真正存留的是主人而非奴仆。卑屈的姿态换不来爱情，只是将自己的尊严丢弃在地上遭人践踏。

那晚的雨下得特别大，我们被迫驻留在一家破旧的客栈里，其他侍从都扛着行李，牵着马匹去了下房。雨在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隐约能听到马棚里马的咀嚼和喷嚏声，夹着一高一低的下房里侍从的欢笑和吆喝。我忙碌着为他准备干燥的衣服和热水，然后站在门外等候他的召唤。冷风和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开始哆嗦。

“月吟儿，给我递条毛巾！”

我当时想也没有想，推门而入。他正坐在冒着热气的浴桶里，微闭着眼，这是第一次看见赤膊的男人的身体，我压制住脸红心跳，拿过一条毛巾递给他。

“月吟儿，拿双鞋过来。”

于是我又转身去床边拿过一双浴后用的拖鞋，他始终闭着眼睛，表情平静。

“月吟儿，过来给我搓会儿背。”

我犹疑了会儿，看着这个在热气腾腾里赤luo的我爱的男人，脸上燃烧着红晕，但我没有拒绝，　过去拿着毛巾轻轻地搓着他的背脊，羞臊使我努力地管着自己的目光，将它圈禁在脊背那块小小的领地。心剧烈地跳着，感觉里却有小小的甜蜜。

他突然站了起来，我猝不及防，尖叫着用手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伸过手来试图扒开我的手，狠狠地将我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挣扎着无法逃离。他的声音愤怒而悲凉，字字句句却像高高撩起的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你为什么不拒绝？你不是没有被卖身吗？啊？为什么不拒绝？你喜欢看男人，是吧？那你为什么还闭着眼睛？说！为什么？”他咆哮着，怒气在一点点上升，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崩溃。

“可恶的女人！”他叫骂着，将我横腰抱起，狠狠地摔在床上。我极力挣扎着，心里是彻底的绝望，我不知道自己许久许久以来所做的一切，我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我曾幻想过躺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曾幻想过为他生儿育女，曾幻想过治疗他的伤痛给他快乐……

一切都是爱情的结果，没有爱情这一切都是悲哀而令人心寒的东西，所以，这一刻我的感觉是被自己所爱的人强j*！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将他推开，挣扎着站起来。我不忍心恨眼前这个痛苦而悲伤的男人，但我的心却被他的言语砸得疼痛难忍，泪在我的脸上肆意流淌，像窗外的雨水，绵绵不尽。我看定他的眼睛我以为我也会愤怒也会咆哮，但我却用平静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声音告诉他：

“因为我想得到你的爱，因为我爱你，爱你！”

然后转身，捂着被撕裂的衣服，离去！留下暴风雨过后寂静的房间和震惊的他。那一晚让我从未感到过的自己人生的悲凉，我似乎该重新审视自己执着的一切，注定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切，而我固执地抓着死死不放，所以注定受伤。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客栈的伙计递给我一张他留下的便条：

“对不起，我给不了你你要的，不要再固执，你该有自己的幸福！”

不必再勉强，不必再坚持，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得到各自的快乐和幸福。

19．

后来那个叫月吟儿的丫头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有人传言说，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王家的花园里，深夜下着大雨，她独自在荡着秋千。那个晚上没有风，只是倾盆的大雨浇灌着大地，寂静了无人声，偶尔能捕捉到秋千的绳索摩擦树枝的声响。月吟儿坐在秋千上，穿着素色衣裙，长发顺肩而下，不饰一物，没有人看清楚她的脸，或许是月吟儿，或许是一个同样爱着秋千的女子。总之，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

大雨过后的清晨，山腰上的女庵里开始热闹，聚集着来往的女香客，挎着竹篮，装满香和供品，怀着一颗虔诚向佛之心。庵后的莲花池旁布满了众多休闲，散行的人，踏着清新的泥土的芬芳。池里一片葱翠覆盖，不见流水，稀落地顶立着高高的莲花骨朵儿，有初升的晨阳，照着莲花叶上的水珠，耀着五彩的光。微风起时，有纸片从莲花池里被吹起，飘忽着坠落在路旁，然后路人的脚，一只、两只、三只……一一从上面踩过。倘若有那么一位留心者，肯低头往上面看的话，大致可以看到这样几个字：

“来世做一个在秋千上幸福终老的女子。”

14．

当夜也开始沉睡的时候，我从公园的长椅上揉着朦胧的双眼醒来。

流光溢彩的城市的霓虹都已熄灭在黑暗里，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夜幕里遥遥对望。黄昏的喧闹的公园此时已归复平静。我甩甩头，整理脑中的杂乱的念头和画面：桂花坡，战袍，马靴，花园，秋千，眼睛，莲花池……还有那些字，那些被无数双脚践踏而过的字——来世做一个在秋千上幸福终老的女子——

梦！一个美丽而悲伤的梦！

我站起来，朝对面的秋千走去。站立一旁，伸手抚摸它的坐板，绳索——这多年来我所钟爱的一切。我抚摸着它们，轻轻地，慢慢地，感受着夜风从指间穿过，然后用力一推，转身离去，留下它独自在夜色里，兀自荡着，荡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