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军人的种种,都神秘而美好,那一身国防绿里包裹的那个人,如取经成佛的猪悟能沙悟净孙悟空,都是法力无边的。且有某种极神魂颠倒的光晕笼罩着,女孩儿的梦里,便屡教不改地叠翠流金,心儿里眼底里闺房里,种类繁多的军人像门前紫幽幽地薰衣草,把女孩儿成长的梦都晕透成纯纯的一色。
一天天长大的女孩子叫做翠思。翠思这个名字,是她能够自己做主的时候,悄悄儿为自个改的,这名字的密电码她是偷偷地严严实实锁在心坎儿的。没谁知道。做教师的妈,做工程师的爸,于翠思而言,是忠实地守护着传统却又能够让她悠哉游哉地过优裕日子的好搭档,就像他们为她起的名字——丽雅,翠思其实并不美丽,也谈不上娴雅。这是妈妈恬恬地涮她的。妈妈是最有资格说这话的女人。妈妈的美丽常常让翠思喘不过气来。可爸爸说她是好可爱的女孩子,翠思也因了这安慰,私底下关于国防绿的思与梦,燃得更是热彭彭地旺——本来,妈妈说她不美丽不娴雅的时候,翠思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夜夜噩梦,在翠思的热望里,那挺魁伟的国防绿的身边,应当是一个美丽娴雅的女子,有时候,她会悄悄儿地后悔改了名字,若非改了名字,说不准她是可以得到妈妈美丽娴雅的真传地。可到底是喜欢死了那深邃的绿,巴巴儿地就喜欢极了人家悠远地唤一声——翠思!
十六岁的时候,翠思上了技校。
上技校的都是城市里的混混儿,要么家境优越养了公子哥的脾性,在学校是什么都不学的,初中毕了业,爹妈便给送到技校,就近照顾,新暂暂地一沓沓人民币养了,等着再长三年,然后挑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学校,送了去,镀了金身,再留个洋什么的,身价便大是不同了,名也正言也顺地居了要职,统揽爹妈酿造的乾坤。这是技校里的样板,是学校宣传栏里教师述职报告里烂熟的典范。
事实上,技校里多的是小小年纪便早早儿催熟了的小男人小女人。这是但凡有点儿指望的家长绝不愿意选择的绝路。
翠思就上了技校。
翠思的成绩极好,翠思聪明剔透,中学课本上那点小儿科的东东,对她而言,真是小菜一碟儿。翠思的班主任是把她作为典型来精心栽培精心照料的,班主任老师任教二十八年还未曾教出一个北大弟子,一直引以为耻,如今,天赐良缘有了翠思,老头儿整天走路都轻飘飘做梦也笑呵呵。完成退休之前这零的突破有了指望呢。
翠思却上了技校。
大学老师的妈妈,美丽娴雅的妈妈,工程师的爸爸,温和敦厚爸爸,双双垮了,住了半个月医院,长长的一年里,鲜有笑脸。
天才的翠思,美丽娴雅的翠思,可爱的翠思,上了技校。
妈妈的朋友有人建议带翠思去看看心理医生,大家不便明言,但心里头无不认定这丫头脑子进水了。
翠思上技校的原因跟她的名字一样,是深锁在心底里的秘密。
十三岁那年,翠思生日,小小的女孩子提了粉白粉白的纱裙奔跑,妈妈手里的大蛋糕,奇巧的诱惑呢。
一辆别克尖锐地嘶哑,眼睁睁看着小女孩儿要飞成惨白的蝴蝶了,斜刺里一个箭影,一双国防绿的手臂,托圆了美丽娴雅的妈妈的梦,托醒了翠思叮叮当当风信子一样的恋慕。
美丽娴雅的妈妈,幽幽地问了他的名字——唐君剑!
君子剑——这是翠思锁在心底里三个字!跟她小小的时候自已改了名字一样,跟她发疯地坚持要上技校一样,缘于军人与国防绿的梦。
君子剑,是翠思为唐君剑起的独属于她自己享用的名字。
唐君剑刚巧路过,偏偏就不经意地救了翠思。更巧的是,唐君剑居然真是帅气,居然真是英武,居然真是年轻!如果翠思遇到的第一个军人是个实在不怎么样入眼的,矮点?胖点?笨点?蠢点?丑点?老点?不论怎么样,不要合乎一个十三岁女孩子有关白马王子的任何想像,大概翠思的一生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吧?但偏不——唐君剑英气逼人,合体的军装串通一气勾了翠思绿肥红瘦的梦,学员的肩章艳艳地红,点燃了一个十三岁女孩子纯得疯狂的欲望。
君子剑,你必当是我的君子剑!翠思在心里种下这三个字,并发誓!
十六岁的翠思,上了技校。
技校右侧,是七团。技校斜对面,是博尔塔拉自治州军分区教导队。
教导队里有一个少尉军官,名字叫唐君剑!
故事的演绎如果像小翠思锁在心底的梦一样完美无缺,才真是皆大欢喜。但事实上,除了小说、影视剧里会安排个大圆满的结局,然后不再让你看,不再让你想,生生地就把大圆满定格在那里,才能真正成就出一个人生大圆满之外,现实的日子里偏偏鲜见圆满的。
十六岁的翠思不知道。
翠思认认真真地上了技校。翠思常常坐在学校门口的花坛上,守着一满满一坛的太阳花看书,其实也不是为了看书,是为了等人。常常,整天整天地坐着,除非老师实在是火了,她才会不情愿地回教室,人在教室里,心却恨恨地,说不准刚刚坐回教室的这一会儿,他偏偏就走过了呢?恨恨地翠思,常常跟老师恶作剧,老师也生气也骂人却慢慢儿地,就都习惯了,说起来翠思,能叫上她名字的不多,但说到“门口那女孩儿”,全校三千师生外带烧锅炉的王头儿喂狗的阿花,谁都知道就是她。
翠思上技校的三年是在校门口坐过了的。最大的收获是远远地见过一次——不,只一眼,看见过一眼君子剑,翠思疯了样扑过去,却只吸到了一大口军绿色的吉普车臭哄哄的尾气。
后来,翠思费尽心血结交了陶子,陶子的一个远房表哥在边防八连,八连连长崔世虎满看不上那位上技校的小表妹,大喇喇地,每次见了,爱理不理,心高气傲地翠思,很是受不住这套。但,崔世虎是唐君剑的老乡,两个人关系稀松平常。但总归是老乡嘛,军人的乡情观念可是极强的呢!翠思把所有的零用全扣减了,大大方方地贴补给陶子——冬天的围脖,耳罩;夏天的冰淇淋,酸奶子;春天的草莓,贵妃红;秋天的枫叶书签,粉彩笔。总之,陶子家里只需要供了学费,剩下的就是翠思的事了。当然,还得再弄钱招待“表哥”,翠思就职常常欠了学费,杂费,班费。“表哥”常常翘了二郎腿享受小女孩儿的崇拜,却屡屡无动于衷。
翠思三年的贫民窟生活,得到的有价值的消息只有一个:唐君剑调到了伊犁,伊犁哈萨自治州,塞外江南的伊犁,君子剑在那里呢!
十九岁,技校毕了业。
十九岁,翠思去了伊犁,那里举目无亲。
翠思做过照相馆业务员,翠思做过花圃护养工,翠思做过广告营销员,翠思做了天盛公司的营销总监,翠思飞在八达岭赶北京,翠思飞过东方明珠,翠思飞抵温州,翠思掠过江浙。飞在天上的翠思,只为了寻找她的君子剑。
西安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石家庄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南京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大连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济南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昆明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桂林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北京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廊坊陆军学院,查无此人!
“唐君剑去陆军学院学习了。”这是翠思唯一的线索。
二十二岁,翠思被拉了去,参加同学荷倩姐姐的婚礼——好一对儿金童玉女!
新郎?!
玉树临风的新郎!
俊逸儒雅的新郎!
同学姐姐的新郎——唐君剑!
在乌鲁木齐陆军学院进修结束,屡建奇功的唐君剑,刚刚升了职,金黄色的肩章上,亮亮地种了三颗星星。
翠思的君子剑是英武俊雅的上尉军官了呢!
翠思恋上了工作,翠思从营销总监一路做上去,坐了董事长的交椅。多产经营的天盛公司,几乎垄断了滨城所有的出口贸易业务。滨城十户购得起新房的市民,最终最少有四户会把购房款打到天盛的帐上。滨城技术最先进设备最精良医德最可靠的医院,是天盛的。滨城教学水准最高教师素质最好的学校,名字叫做“天盛之星”,凡带了“天盛之星”校徽的孩子,走在街上头昂得格外高,家有“天盛之星”的家长们,言谈间涉及到孩子时,其它家长们会立刻缄了口,信服地聆听……
不大不小的那个城市,宝马只有一辆,市委书记坐的是8缸丰田越野。坐在宝马车上的,是风也轻云也淡的翠思。只不过,如今,是没有人再叫她的名字了,她是“何董”,“何董”就是响当当掷地有声且能抵押来真金白银的两个字。
退休了却更加美丽娴雅的妈妈更加温柔敦厚的爸爸,催着要抱孙子。
不美丽不娴雅也不再可爱却风情万种的翠思,“娶了”她的司机,她调侃说如此搭配最大的好处就是坐车方便且不用自个开车。
穿着工装做了新娘的这一年,翠思三十二岁。这一天,是五月五日。
翠思三十二岁这一年,七月十三日的时候,同学聚会,荷倩提到了姐姐,感慨说这军人的老婆真是不好当,那么善解人意的姐姐硬是扛不住了,苦苦熬过十年,守着名义上的丈夫一个人整整熬了十年,曾经美丽鲜活的姐姐,头发竟也灰得近乎白了,两地分居,见丈夫的次数还不如见送外卖的次数多。原是大家极羡慕的一对儿,竟终于劳燕分飞了。五月七号离了婚,六月一日,姐姐嫁给了小区的门卫,她说她只要能够看得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能够陪在她身边,足矣。
翠思提了一瓶酒,仰了头,一滴不剩,全灌到了嘴里,连一口气儿也没换。
然后,翠思笑容可掬地在同学会里应对如流。
回家,翠思解雇了司机老公。
为了干净利索了结67天的婚姻,翠思从帐户上支付了四辆宝马的钱作为解雇司机老公的条件。司机老公低头哈腰谢天谢地的走了,当然,也开走了翠思平日坐的那辆。
翠思换了牛仔裤,趿了平底鞋,撸直了头发,清汤挂面地去了博乐。
还是那个技校,还是那个教导队,还是那个七团。
翠思痴望着年少轻狂的技校。
翠思痴望着决不罢休的教导队——是过去呢,过去,多可惜!
翠思真正要走进去的,是技校右侧的七团。
七团团长叫唐君剑,只不过,没人再叫他唐君剑了,大家伙都叫他“唐团长”,有时候,连姓也会省略了,只叫“团长”。团长就是唐君剑,博乐没有第二个团长,倒是有个副团长,但部队上等级森严,壁垒分明,副团长就是副团长,没谁敢省略了,“副”——团长,得扎扎实实地叫出来。不像地方上,大凡沾得“长”的,管他正的副的,一律律儿往高里凑,见护士叫医生,见校工叫老师,见了副科长,赶紧叫科长,见了副市长,岂敢当得面就叫副市长?除非是在正规文件中的纸媒体上新闻里才会郑重其事出来一个“副”字。
一重重过了哨兵的关,也享受着哨兵的敬礼。翠思站在了团长的面前——两步之遥,就是翠思锁在心里整整二十年的君子剑!
唐君剑的肩章是两杠两星,翠思的君子剑是中校了呢!
十三岁梦里的红色学员肩章,一路走过来,走了多久呢?翠思有些迷糊,三年初中悄悄种梦,三年技校的守望,四年天南地北的盘旋,十年商海潮头的搏击,外加自己五月五日结婚而他五月七日离婚的两天,两天两个世纪的恍如隔世!
“你找谁?找我吗?”——团长的声音平直地断了翠思的迷魂。
“是,找你!”翠思眼底酸酸凉凉地雾慢腾腾地浮上来。
“你是谁?”翠思的君子剑好奇地问。
你是谁——三个字!翠思热腾腾的身子一点一点地褪色,脸热辣辣地乍凉。
儒雅的团长喊了勤务兵,一杯雾气吁吁地茶在翠思的手里捣换着——烫,翠思望了泛红的手发呆。
殷勤的勤务兵又加了一只纸杯,翠思吁了一口气,将杯稳稳地握在一只手心里,那做惯了手势辅助讲话的手在虚空里斜斜地划过一道无痕的气波——“我来,找你!”
“什么事?”团长端了精致地红釉瓷杯,坐到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高高的靠背椅旋转。
翠思望住那略略稀薄了的头顶,风轻云淡地开了口——听说,你最近要配套“生产基地”?听说大概得投资一百来万?听说欢迎地方注资?只是没听说你现在还缺多少?
高高的靠背椅急急旋转,一张切切地脸,一双热热地眼——“还差七十来万哪!”
我的二十年的君子剑!
翠思起身,握紧了手中的纸杯,淡淡地一声问询——谁跟我去拿支票?
身后厛厛哐哐的,是人不小心碰到桌子或者椅子的声音。
翠思没有回头,不知道是谁,或者勤务兵?或者唐团长?
2006年1012日夜于榕居
本文已被编辑[晴茜绮梦]于2006-10-13 9:51:01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祁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