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川南,大娄山北脉尾部,小槽河从崇山峻岭怀抱中一路潺潺而来,从清河村穿过,把清河村分成两半。河东有一大片相对平坦的坝子,清河村村民世代聚居在坝子里,形成一个自然的村庄,人称老屋基。
山区的人家,迈出房门,抬眼四望,见到的除了山还是山。老屋基河西面是一道巨大的红色石壁,绵延数里,高数十丈,笔直陡,似刀劈斧砍,清河村人称为关刀崖。崖顶上灌木丛生,也有一些被禁伐令救起来的杉林。崖下是连绵好几里的土坡。坡陡不宜种庄稼,巨石很多,大概是开天辟地时从关刀崖上滚落下来的吧。不断有泉水从崖壁上淌下来,土坡藤蔓茂盛,山花烂漫,嫩草翠绿。河东河西有一条石板桥相连。
一条公路从山外进来,穿过清河村,沿河边通向更远的大山深处。老屋基的村民前些年可以砍木材棒棒卖,日子还算过得。后来棒棒砍得差不多了,森林也禁伐了,日子便紧巴巴的。婆娘在家喂几头猪,杀了自家吃,男人外出打工,挣钱回家贴补家用,老屋基家家如此。
年复一年,老屋基凝固在大山深处。
二
老屋基忽然间出了怪事:年青力壮的吴有清,不打工了,竟在关刀崖下搭起了一长溜羊棚,喂养起黑山羊来。喂牲口不是婆娘们的事吗?有人说,这小子是个没出息的角色。羊儿当猪喂,有的说稀奇,有的说神经有问题。老屋基的女人们却对他产生了兴趣,她们特意借割猪草为名,绕到关刀崖下的羊棚前,看他在羊棚里忙碌,检查温度计,围着羊棚四周喷药水,往饲草里拌点啥维生素添加剂,用心用意的,便觉得吴有清有点不一般。待发现羊棚里刚下的几只小黑羊崽,小眼珠滴溜溜的转着,皮毛黝黑发亮,煞是惹人喜爱,一看便知不是本地种儿,便惊奇地啧啧起来。
清河村原来也有人家喂羊的,就一两只本地山羊,用绳子随意地栓在路边,让它自个啃草。羊肉骚味重,老屋基人不爱吃,又长得慢,管不了几个钱。有时绳子挣脱了,羊儿也不知跑那去了。有时啃食了人家的青苗,惹出事非来。所以,那玩意儿不受老屋基人重视。
问七问八的,女人们半信半疑地听吴有清说,黑山羊可值钱了,城里馆子卖二十几元一斤,还翘得很。骚羊肉这么管钱?女人们一阵啧啧声。听说吴有清那几对种羊是啥改良品种,花了几大千,还掏钱参加了一个月的技术培训,整光了这两年打工的积攒,又是一阵啧啧声。
没有灯红酒绿,没有车水马龙,没有桑拿按摩,没有摩天大楼,山区里没啥稀奇事。象样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能逮着个童子小伙开开心,是婆娘们最愉快的事。
你那“黑种”这么好,借点“种”给老娘“养一养”,干不干啊?
话从张二嫂的嘴巴出来就沾了荤腥味。“黑种”拉长了调,“养一养”歪腔歪调,一群婆娘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全无顾忌。
“黑种”、“痒一痒”,吴有清懂这种荤话,也知道张二嫂的野劲。在一群婆娘面前,吴有清势单力薄,不敢接腔,只是笑着。于是又有了更放肆的挑逗,更扎劲的荤话。
围着羊棚的女人里,只有秀云不开腔。农家姑娘,却脸蛋红润,白腿白胳膊,上面沾着几根青草和几抹黄泥,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瞅着羊棚和吴有清做事,神情很专注。这女子长得俊,从小就讨厌做农活,最想的就是做城里女人。初中一毕业,自己就闯到城里去了。混了三年多,却又不声不响的回来了,背起背兜加入了农村留守妇女这一群。有的说她在城里结婚了又离了,有的说给人当二奶刮过胎,有的说被毒贩利用给人送“白粉”蹲了班房……她也不谈好歹,任人家猜来猜去。大家东猜西猜一阵子,觉得没意思也就不猜了。
婆娘们疯够了,就走了。穿鹅黄色衣服的秀云落在最后,还恋恋地回头瞅着羊棚。望着秀云的背影,吴有清知道,现在而今眼目下,读过一些书,外面闯荡过的年轻姑娘,回来窝在家里喂猪是啥滋味,有点替秀云发愁。她老爸老妈当初要死要活的反对她一个人在外闯荡,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她全不听。好象以为长得还可以进了城便什么都会有,好象只要进了城不干活也会过得很舒服……现在,不声不响的回来了,连她老爸老妈的面子在老屋基也跟着淡薄了,可你看她好象还一点也不在乎。
吴有清摇摇头,正在搞不懂,抬头一看,李山一路小跑着来了。
李山黑矮,头大腿短,膘肥肉厚,跑得呼呼喘气。他婆娘亚兰扬言要离婚,收拾了东西,跑回娘家去了。李山要吴有清帮忙,和他一道,到邻近的龙滩村去拿人。
都说李山的婆娘是拿鱼鳅黄鳝换的。鱼鳅黄鳝有几年可红火了,城里人温饱以后,原来喂猫喂狗的东西反而稀罕了。做生意的一筐一筐的用车往成都重庆拉,没几年功夫,便基本整绝迹了。当年李山他老爸和亚兰她老爸都是伏龙乡的村长,同属带“长”字的,常一块儿开会、外出参观,关系处得好。李山他老爸摸鱼鳅掏黄鳝很在行,每次到乡上开会办事,都要大兜小兜的给乡干部送去,和乡上的关系也处得好。有一年,乡上说亚兰她老爸的龙滩村计划生育太差劲,要把他拿下。还是李山他老爸在乡上帮他说好话,才保住了“长”字辈的待遇。两家偏巧有一男一女,李山他老爸提出要结亲家。亚兰她老爸心想李山虽不咋样,但亚兰到李家去定不会吃亏,便把姑娘许给了李山,于是便有了这一苦恼的姻缘。亚兰过门的洞房花烛之夜,李山牛一样喘息着扑上去,扯开了她的衣服,亚兰嚎着,骂着,挣扎着,屋里的东西呯呯咣咣响。忽然李山停了下来,屋里一下子静了,只听得李山哭腔哭调的自语:我咋就不行了呢?我咋就不行了呢?过门后三天,李山才出门见人,带着满足的神情,端了饭碗站在院坝中间。看来亚兰终归是做了女人。后来,老屋基的男人拿李山开玩笑,说,李山行不行啊?要不要帮忙啊?李山跳起来八丈高:老子不行?!叫你婆娘来试试!不过,亚兰至今也没怀上,外人也不知个中虚实。
你打她了?吴有清问。
李山撇撇嘴:我敢打她?就是打牌输了几个钱嘛,你看她横竖要又哭又闹的,还一冲就跑了。
李山外号叫“狗屎”,从小就劣根。当娃儿时大家在河溪洗澡玩水,他却专去偷藏人家的裤子,要人家拿鱼鳅黄鳝来换。他老爸既是村长,还是乡人大代表,常提醒村民说他有参政议政的权力。小伙伴们即便回去告诉自家的大人,也拿李山无奈。这也是李山家鱼鳅黄鳝多的原因之一。从小就不与人好相处,没啥人缘。村上的人外出打工结伴相行,把他凉在老屋基发闷,他便到处找人打牌掷骰。
糟了,你那亚兰怕是脱了钩的鱼,再也钓不回来了。
李山跳起来:她敢,我去砸了她家的锅,我拿绳子到她家大门口去上吊,还要喊她把原来送的那些东西、钱财给我吐出来。
老兄哟,要谈你就给我谈点正经的,我听不来提虚劲的话,吴有清哼了一声。
李山伸手要了根烟,狠吸了几口,叹息和着烟雾吐了出来,我要是象你这样就好了,加上现在有这么一群宝贝……
想起小时候,李山也藏过他的裤子,吴有清才不管你啥子“参政议政”、鱼鳅黄鳝,光屁股撵上去,把李山摁在地下,端起鸡儿对准他要屙尿来淋他。李山立马求饶,还赌咒发誓的说不告诉他老子。
小时不学好,现在大了也不扎劲。 瞧李山那傻儿样,吴有清一番感慨,便慷慨起来:你若是不嫌累,开春后我借两羊儿给你做种,教你黑山羊技术。
李山见吴有清舍得投资,大概这黑家伙真的好挣钱吧,也想弄两羊崽发一把,只是苦于没本钱,听此话后大喜,一副感激涕泠的样子,甩着哭腔:我保证好好干,我一定好好干。
吴有清有些得意感,答应和这傻儿去邻近的龙滩村,把那跑出去的抱鸡婆给逗回来。李山亦步亦趋的紧随在吴有清身后,嘴里不停地叫吴哥,其实他年龄比吴有清大两岁。
三
男人们在外打工,累死累活,省吃俭用,把钱一点一点攒起来,等到过年过节回家时,都要摆出一副衣锦还乡,在外不是白混的样子。
一回到老屋基那熟悉的村头,男人们第一件事,便是拿眼睛寻找自家婆娘娃儿的身影。可她们咋都聚居在关刀崖下,看啥稀奇呢?提着大包小包的男人们,想带给婆娘突然惊喜的想法被泼了冷水,心中都有些不快。
吴有清的黑山羊今天出栏,这已是今年的第二栏了,听说一栏便挣了五六千元。城头来的几个老板抱了大把的钞票,在那争货源。说是关刀崖水草丰足无污染,黑山羊纯种正宗,膘肥肉嫩,出好价钱也在所不惜。打工的男人有些惊诧了,老山旮旯头除了砍棒棒卖,还有这种好挣钱的事?看不出吴有清那娃儿还有包药。他们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烦恼,恼怒地吼着自家的婆娘回来,训斥他们少见多怪:羊儿肉有啥稀罕的?请老子吃都不吃!
人家城头的老板坐着车,捧着大把的银子到关刀崖给吴有清送来,你们挣那两个钱有这么容易吗?张二嫂的话,一下子让男人们噎住了。可是婆娘们看着那些大包小包,还是十分喜悦,便都贴回了自家男人身边。等翻找出从城里捎回来的一些东西,又觉得自家的男人还是挺能干的。
一会儿功夫,关刀崖下便只剩下吴有清和李山两口子了。收购羊儿的老板也走了,走时还千说万说的与吴有清讲好下次的生意,要他一定要把货给他们留下。
亚兰被吴有清劝了回来,说是暂时饶李山不死。为了讨好吴有清,争取落实借羊种一事,又押着李山来帮忙打扫羊棚,割点羊草什么的。看见别的女人都欢快地提着兜、抱着包,跟着男人往家走,亚兰便嘟哝:看人家的男人,人家的男人是男人,我的男人是瘟神。李山忙赔着媚笑:明年子我们一定买得起!亚兰翻他的白眼:我眼馋人家的东西?我眼馋的是人家的能耐。越说越有些气,屁股一拐,把李山撅摔在羊粪堆上。
吴有清一边清钱一边拿了小本子记账,见两个自愿白帮忙干活的,在旁边怄气,便更觉开心,叫那两口子都回家忙自己的事去。
忽然,关刀崖草坡上、巨石间,出现了一抹黄色。秀云独自一人在关刀崖下东转西转,想是心情不好吧?吴有清心里想。
秀云转到了吴有清的羊棚前,远远地看着他在那小本子上写写画画。等他忙活完了,才说你要教李山养黑山羊,我也想学,行不?
崖草坡这么大,要养就养呗,吴有清有点冷淡。
羊种不向你借,我买,只教我技术,我隔远一些搭羊棚,不影响你就近割羊草,秀云继续说着自己的想法。
老屋基的人背后说秀云是“出口转内销”的,本不愿和她来往,怕惹些风言风语上身。但小伙子平日就特好说话,且想到她大概是见钱眼谗,一时心血来潮,并不是真心实意要苦干的,便顺手推舟答应了。
秀云喜上眉梢,师傅长,师傅短的说自己开春就搭羊棚,地址都选好了。
吴有清心头想:开春?开春还不晓得你又跑到那一方去了!
开春了,在家过完大年小年的男人们,又开始蠢蠢欲动的相约着外出打工了。
男人们站在院坝里,望着关刀崖下。有人说,看人家吴小伙,穿红穿绿的婆娘、姑娘都在找他借“种”呢!
吴小伙在搞“赞助”,你婆娘不去向他借个“种”?
你婆娘才去找他借“种”,老子的“种”足得很,你婆娘要不要借嘛?轰地爆起一阵笑声,男人们都表现出对自己和自己的婆娘很有信心。
过完年了,该杀的肥猪都杀了,女人们又卖回了小猪崽,背起了猪草背兜。好说话的吴有清真的借“种”了,她们反倒不沾边了。男人不开口,婆娘们谁也干不成正事。只有张二嫂还常往关刀崖坡跑,看秀云打整刚请人搭好的羊棚,背心都让汗浸透了,就有些心疼:姑娘家家的,何必非要干这烦人活?还正儿八经的告诫她,借种、借种,可别去借了人“种”。
二嫂你这张臭嘴巴哟,我是拿钱买种羊,吴有清只是帮我到畜牧局联系。
张二嫂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不能再吃亏了,你不象亚兰,好歹有个男人护着。
李山那号男人,二嫂一个顶他三个,秀云笑着说我不是有你护着吗?把张二嫂说得乐着走了。
吴有清没料到秀云还真干。羊棚建得很规范,比他的规模还大,选址布局也很合理。就想,可能是真要重新做人了。于是跑上跑下地帮她买来了种羊。
李山嫌崖坡上守夜苦,坚持在自家屋后搭了一个简易小棚,说是以后崽多了才上坡。其实他只是想借吴友清的羊种来下崽,然后把崽卖了弄几个酒钱和打牌钱。
吴有清在自家的羊棚里,抱起一只小羊崽递给亚兰。小家伙皮毛光滑又柔软,眼珠晶亮,“咩、咩”地叫着。亚兰接过来,眼睛亮亮的好象看到了希望。
吴有清把另一只递给李山,叫那两口子拿回去好生养着,等着下儿抱崽,到时候再还回两小崽就是了。
亚兰瞄了李山一眼,说秋后自己得先买个小手表,金壳的。
李山忙不迭地答应,买买买,一定买。
四
闲下来时,吴有清便躺在羊棚旁边的窝棚里,翻看有关黑山羊饲养方面的书。
黄昏时分,亚兰出现在窝棚前,倚着窝棚柱子,让吴有清把冬天的棉衣裤找出来,说天气暖和了,把该洗的洗了收检好。
吴有清说崖坡上晚上冷,还要披呢,就出了窝棚,去羊棚里查看。亚兰跟在身后,问这问那。突然她仰起脸,露出脖子和耳垂,说这么早天上的星星就出来了,叫吴有清看。吴有清一回头,亚兰的胸膊鼓鼓的在眼前上下起落地晃动,都快贴到身上了。他觉得眼珠子有点发涨,心跳也加快了。又听到亚兰说要不是吴有清亲自去了龙滩村,去年早跟李山离了。
我有那么大的面子?吴有清跨开一步说话。
亚兰又贴近来说,真的,我就是看你的面子回来的!眼光热辣辣,语气也是那种说不出的味道。没开过荤的吴有清没见过那种阵仗,有点难以承受,赶紧打岔说李山其实人不错的。
哼!黑矮肥胖,又还是妈个憨包。亚兰飞了他一眼,正要又说话,却又发现了秀云,便挪开身子,独自哼着曲子,在羊棚外转悠着。
秀云的羊棚晚上是她老爸住窝棚守夜。虽说过去曾惹得老爸老妈气得不得了,但毕竟是自家的姑娘,不放心让她一人住荒郊野地。
秀云拿了张狗皮,说是她老妈说的,崖坡上窝棚潮气重,逼她送来拿给吴有清铺垫。吴有清迟疑一下,便说自己铺得厚得很呢,让秀云回去替他道谢一声。
秀云也不勉强,把狗皮卷了,用胳膊夹着,问吴有清有没有黑山羊养殖方面的书?
亚兰在旁边说:哟,想当技术员了。
吴有清从窝棚里找来本小册子,递给秀云,又对亚兰说你们也该看看。
亚兰回答,你书都借给人家了,我还看啥子?
秀云挽了一下袖口,看了看亮闪闪发着荧光的小表,把亚兰晃得眼睛一直。只看了一眼书面,秀云便把小册子递给亚兰,叫她拿去看。又对吴有清说这本小册子浅了些,都是些常识,便向自己的羊棚走去。
听了秀云的活,吴有清怔了片刻,便跟着秀云到了她的羊棚,抓起饲草,奇怪地问:咦,这里面都配了什么?秀云反问:师傅你看呢?吴有清便细细的看,用鼻子闻,用舌头舔。
亚兰远远地看着,心头烦恼,“啪”地把书扔进窝棚,跺脚转身而去。到老屋基村头,碰上了一群从地里回来的女人,有人说亚兰,走那么快做啥子,有人撵你啊?
要想富,又不走正路……出口转内销,连皮褥子都铺起了……亚兰杏眼转了两转,朝崖坡上两个人的身影瞅去,女人们也跟着瞅去。
张二嫂用鼻子四面嗅了嗅,拉长了声调:哟,那儿来一股死鱼鳅烂黄鳝的臭味,呸!说完独自走了。
女人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跟着张二嫂走了,把亚兰一人闪在那里。
秀云的两对种羊第一窝下了四只崽,第二窝又怀上了。她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忙碌着,没听她嫌烦,也不见她叫累。吴有清很少去过问她的羊棚,不过,他留神地看过她和李山两口子的羊,断定秀云的比李山两口子的壮多了,甚至比自已的都还要强。
想到她叫自己师傅,吴有清有些觉得不敢当了。
下雨了,羊棚有点漏雨。吴有清搬了梯子上棚顶补漏,一身都淋湿了。下来后,钻进窝棚,脱了湿衣擦身子。刚想把裤子也退了,却抬头看见亚兰倚在门口,披一块白色塑料布挡雨,象一朵突然冒出来的大蘑菇。
亚兰盯着他的胸肌,身子一扭,进了窝棚,摸出两个热呼呼的熟鸡蛋,一砸就敲碎了壳,剥了皮便往吴有清的嘴里塞。又飞快地收拾起窝棚里乱七八糟的衣裤鞋袜,扯过被子看看,放在鼻前闻闻。小伙二十五,铺盖破了没人补,亚兰一边叠被一边说。吴有清说自己才二十二。亚兰说二十二正是找伴的好岁数,说完便格格格地笑,杏仁一闪一闪的。
一回头,却不见了吴有清,他远远地望见秀云在崖坡的烂泥里滑倒了,便跑过去了。亚兰丢下手里的衣物,带着哭腔恕声怨气:你这个人,当真不懂吃……
秀云成天在崖坡上晃动。鹅黄色,长腿,高胸膊,在绿色草坡映衬下,如一幅剪影。
李山来闲聊,凑近吴有清耳语:嘿,哥们,晚上没搂那软呼呼的身子?
吴有清拐他一肘子,骂句脏话。想起亚兰近来的种种神态,借给李山两口子的羊下崽后,得赶紧收回来,今后不能再与这两口子打交道了。
李山还在开导吴有清,说秀云肯定是被人开了处的,借来用用有啥关系嘛。
吴有清又拐他一肘子,没理他自个进了窝棚躺下。睡了?哥们那点胆量哟,放在嘴边的肉都不敢吃,李山跟了进来。见吴有清不理他,便一个人走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四周的大山在天空的余辉下绿得发黑。东边山顶上最先出现的那颗星星是粒火种,它点燃了家家户户的灯盏。停电了,每一家的婆娘都在厨房里就着一盏煤油灯忙活。做饭、喂猪、鸡入圈、牛入栏。煤油灯将忙活的身影放得大大的,投在墙壁和窗户上,像是在演皮影戏。
老屋基渐渐地安静下来,青蛙是永远的流行歌手,它们用自己深情的歌唱镇守住乡村的宁静。
吴有清闭了眼,却难以入眠,秀云的影子老在眼前晃。
五
吴有清在关刀崖下的窝棚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有小羊崽不安的叫声,便疑疑惑惑的爬出了窝棚。星空下,见一模模糊糊的人影正从秀云羊棚那边朝崖坡下摸去,小羊崽的叫声跟着那人影一同游动着。有人偷羊!三天前,秀云和李山家的羊都同时下了崽。秀云他老爸毕竟上了些岁数,晚上没那么警醒了。吴有清从窝棚抓起手电筒,猎豹似的朝那个人扑过去。
是李山那小子!吴有清火炸天灵盖,拳头扬起,一声大吼:不学好的家伙,我叫你偷……
李山抱着羊崽子,吓得一跤跌坐在地上。那小子无赖惯了,还色厉内茬:你敢动手打人……打、打人,我要到乡上去告你!
老屋基的灯还有几家是亮着的,仿佛是清河村的一只只眼睛。吴有清冷笑,当小偷还想告你妈的状!他猛然想起亚兰,李山当了贼娃子,会臊死,会闹离婚……扬起的拳头迟疑着。
李山却趁机抱着羊崽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叫,我是小偷?我偷啥子了?那个见证啊?你和秀云那烂货的事以为我不知道……
吴有清追上去,踢了他一脚……
天亮后,整个老屋基都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吴有清却还在关刀崖下的窝棚里躺着,脑子乱麻麻的:李山那不学好的杂种真把自己和秀云鬼扯一通,岂不毁了她……
亚兰急冲冲的钻进窝棚,说她知道,确实是李山偷了秀云的羊崽。
吴有清翻身起来,真的知道?你能作证?
当然知道了,我家羊崽出来两天就死了。昨晚我见他鬼鬼祟祟的朝崖坡上摸,便知道他要干啥……
你咋不阻止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一个屋基的人都要偷!
亚兰嘟哝着:偷那烂货的活该……又凑到吴有清跟前说是这下拿了李山的把柄,咱俩就放心的好吧,不用怕那死憨包。
吴有清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好一阵才让自己平静下来,要亚兰回去说说李山,别做这号事了,要走正道,秀云也挺不容易的,
亚兰瞪着杏眼,跺着脚:你还提她,我为你可是什么都不顾了哟。吴有清不理她,亚兰又嚷嚷:他也不是好惹的,他要咬你,咬得你出血,你昨晚打了他。
吴有清身子一震,望望自己的羊棚,摇摇头,自个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见食不贪,你也是个憨憨,你还是不是男人哟……亚兰在后面哭嚷着。
太阳已经老高了,女人们还聚集在老屋基的院坝里议论。李山进进出出的跳着,说他铁定要到乡上去告,这事没得商量。看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有的便说吴有清一定是钱多了,想找野食吃,可能被李山撞上了,所以……有的说吴小伙胃口大,想脚踩两头翘,玩两大小……
会叫的狗不一定是好狗,是好狗就要看好自家的们,别让人家半夜翻了墙都不晓得。张二嫂开了腔,女人们都不说话了。
李山他老爸又在自家门口闹开了。他老爸早已不是村长了,人家说他被刷下来了,他说这叫“离休”,退居二线,懂不?还说城里当官的都这么说。此刻“离休”干部威风不减当年,指着关刀崖:告他个狗日的,那些崖坡都是集体的,都给老子收上来!
哟,老村长呢,你摸鱼鳅不得行了,掏黄鳝也掏不到了,乡上还要听你调度啊?张二嫂那张嘴哟,女人们吃吃吃地笑起来。
秀云来得迟。今天她脱了平日常穿的鹅黄色衣服,换了一套衣装,蓝衣蓝裤,镶着两三片花儿草儿,缀着银闪闪的吊链。女人们的眼珠都齐刷刷地盯在她身上,有年轻点的婆娘知道,那叫牛仔裤,牛仔衣。裤子紧绷在大腿和后臀上,身上线条分明,很是惹眼。发式也梳得怪,老屋基的女人都没见过。这么多眼睛盯着,本该是秀云脸红的,反倒是一些女人看得自己有点脸烧。
秀云不急不火,叫刚才还在跳上跳下的李山去把羊崽抱来,说当着大家的面,轻易地便能说清楚是不是他偷的。
亚兰没在身边,李山只好自个出来说话:哼,都是黑不溜秋的羊崽子,凭啥说是你的,莫非你做了记号不成!李山胸有成竹,羊崽子他检查过,根本就没有记号。
秀云说自己的羊崽从来不做记号,只是头有多大,腰有多长,背有多宽,前腿、后腿、耳朵、尾巴各是多少厘米,一天吃多少料,从刚出生起,每一天都有详细的记录。秀云摸出一小本子和一把卷尺,说大家都在,当面量一量就知道是非。
张二嫂摸摸秀云的牛仔服,说,鬼女呢,精得要死,咋不早点来。秀云笑了笑,说这些记录不是用来防盗的,为的是以后好总结比较。
张二嫂拉长了嗓门吆喝起来:要告的还不去告哟,我在李山的羊棚跟前等着派出所的人呢……“离休”干部不出声,女人们也呼的一下子都散了,剩下李山一人在院坝里。
李山着慌地拼命喊:亚兰,亚兰……
六
秀云来到关刀崖下,吴有清一人在那抽闷头烟。
昨晚师傅真的打他了?不值和这种人动手动脚的,秀云走到吴有清跟前。
我只踢了他一脚,那不学好的东西死皮赖脸不认帐,还抓屎糊脸乱编我俩的坏话……哎,这事说不清了,往后没法在村里干了。
早说清了。你要真不干了,就把你那羊棚和所有的羊儿都转给我。我要去贷款,去招工,把关刀崖建成黑山羊基地,弄优良草种来把崖坡的草源改造一下,在公路边建冷藏库,搞加工……
你不离开老屋基了?
那也说不定,以后或许会在城里开家羊肉馆,专营咱关刀崖正宗黑山羊。秀云挥着胳膊,指东指西,很兴奋。又回过头来,笑得极亲热、极狡黔:师傅真的不干了?不后悔?
吴有清看着她细窕的线条突出的身子,心想:受骗也罢,住过班房也罢,到底是有见识,没白闯。她的心也太大了,大得叫人吃惊,自己小打小闹就满足得很,也是太没出息了。
只是说说嘛,不干又干啥呢?你不要师傅师傅的叫好不好,别扭得很。
秀云说那好吧,不叫就不叫,不过,这事到底还是你起的头呢,要愿意的话,我们共同来创办这个基地如何?
吴有清被秀云那一番远景规划震住了,心也好象被秀云勾住了呢。咳,勾住就勾住吧!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搓着手,没说话。
远远地,李山慢吞吞的朝崖坡上挪来,他被亚兰押着来送还羊崽……
关刀崖黑山羊基地的规划得到了县乡政府的大力支持,开了一路绿灯,说这是调整农村产业结构的好路子,要在全县有条件的地方推广。
关刀崖黑山羊的名气越来越响,每天都有外地的老板来联系货源,供不应求。
老屋基的女人们都喂起了黑山羊,基地负责提供羊崽、技术指导、统一对外销售。
老屋基人仍旧不爱吃骚羊肉,只喜欢大山里的老腊肉和梅子酒。老屋基人搞不懂城里人咋会喜欢上那玩意,他们也不想搞懂,只要有人肯出好价钱买就行了。
老屋基人家的日子靠黑山羊宽裕起来,便家家张罗着要建楼房。乡上又来干预了,说是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要在老屋基建中心村,统一规划街道,打水泥路,人畜分开,建沼气池,安卫星天线,通自来水和电话。这一次老屋基的人没咋个反对乡上的插手,一些男人在外的婆娘竟敢未经请示就应下了。嘿,关刀崖黑山羊让老屋基的女人也直起腰来。
城里人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们忙着研究羊肉的多种吃法:红油的、清汤的、烧的、炖的……山区里仍旧没啥稀奇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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