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恐惧而诱惑的。
宛心今年特别渴望冬天早些来。只是秋没完没了的漫长,雨天天下着,到处流星赶月下得人发霉。
按说,宛心是不可能喜欢冬天的,一直,是在没有冬季的地方长大。宛心甚至恐惧着冬天,但是,与平凉今年的这个秋天相比,宛心倒是觉得冬天更能够让自己显明起来,这个秋,湿搭搭的粘连,像穿了汗湿的衣衫,久久无缘换。
说起来秋天也没什么不好,有金色的叶子舞在秋风里,有红笼笼的果子挂在枝梢,有猎猎的高筒靴在街头炫目,有妈妈送来的那一长串烧得像火一样辣椒,有孩子心口处灿烂成太阳的手织背心,有明艳艳的红唇,有裹在牛仔裤里摇曳的丰盈,有热泼泼的朋友守在街边等握凉沁沁的手,有旋转在高脚杯里鲜艳夺目的酒魂。
说起来,是应当喜欢秋天的,可,宛心不喜欢。
萧方说,一天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吧?全是有关秋天的。我要你喜欢上这个秋天。
宛心听着,缩了肩,说我要去卖菜了,葱姜蒜的,挺麻烦。
楚原说,我不喜欢秋天,非常不喜欢,雨没完没了,百草枯萎,百花齐败,到处是残的枝,朽的叶,我自己的事,也是屡屡地不顺,真是好烦。
宛心听着,攒了眉,急慌慌地请求,一天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吧?全是有关秋天的。我要你喜欢上这个秋天!
楚原听着,苦了脸,说我要去喝酒了,狐朋狗友约好了,不去哪行?
萍丽见了萧方,小鸟样雀跃着,我好喜欢这个秋天,陪我轻轻地趟过铺满叶子的小径,陪我吹吹柳枝下媚舞的风吧?
萧方听着,看了表,说我要加班了,老板的嘴脸不太好看,得抓紧赶赶。
楚原拨了电话,霏娟,请你听歌,可好?座都订好了,不论多久,我等你来!
霏娟敲响了美屏的门,你陪我去逛街吧,帮我好好儿挑几套秋装,也该靓活靓活了,明强要回来了呢。
美屏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看过天山的雪,赏过敦煌的月,听过鼓浪的涛,尝过玫瑰千条鱼,现在,此刻,明强只想见你!皓雪,朗月,激涛,美鱼,哪个及得你半分半毫?
美屏点了群发消息:话说面疙瘩疯狂地爱上葱花,葱花却爱上了鸡蛋,而鸡蛋喜欢的是酱油,酱油又对胡椒面一往情深,偏偏胡椒面又钟情于生姜。每个人在这时候都很苦恼。他们都把心事说给紫玉听,紫玉听了以后很不耐烦,于是将他们汇成一锅面汤。
这是罗忆讲给紫玉的第一个秋天的故事。
罗忆飞扬跋扈地狂妄着,霸气十足,告诉紫玉:不许你再流浪,我要你喜欢这个秋天!
紫玉閃了閃眼,笑得贼眉鼠眼——我本就喜欢这个秋天,我只是要楚原喜欢上这个秋天!
罗忆跳脚,紫玉宣告,这个秋天开讲的第一个故事正式结束。
宛心是漂在平凉的,不长不短的四年,明明是发了芽的,却偏就没有生根。宛心责怪紫玉,都是你家窗台上那瓶竹闹的,竹就该长在土里,你却偏生要一瓶儿水就续了命,活,活得不能够痛快淋漓,死,死得不能够彻头彻尾。
紫玉没心没肺地笑,笑出了泪。
是的,紫玉是知道宛心的。
千年锦溪,古镇流年。宛心是长在昆山的水乡之花,如今,却生生地为了一份遥遥无期的诺追随着在等,等在平凉,等得肝肠寸断,等成沙漠之树。
锦溪真的很老了!宛心却年轻。
金戈铁马的练兵场,宛心却没有携一丝儿的刚烈,纠纠结结的心,偏柔情成孝宗的爱妃水葬墓,飘零着随波逝。
如今的锦溪,早已金剑沉埋,皇妃香消玉殒处已是水漫漫,但爬满青苔的石桥,幽深的沿河小巷,明明灭灭的古韵却在宛心那里,分明的长,急急地淀——青梅犹在,竹却长在了一瓶水里,静悄悄地抽枝拔叶。宛心被移栽到平凉,一漂四年。
宛心好想走过去,走回去,还在那个暖阳媚照的午间,从路边那条干净的小巷拐进镇子里,锦溪静得只有杨柳的叶悄无声息地在水上舞。那条石板路,光泽柔和的像极了他的眸,深沉而明润。水依然如那年,是清澈的。那一簇簇黄色的小花儿依然热热闹闹地蹦在河对岸的石缝中。那一座座长长的长长的桥肯定还在,走呀走的,桥比路长呢。小镇上的人宁静如桥,没有荣辱纷争,一天天在桥上,过来,又过去。当年那扇窗儿还开着吧?宛心偷偷地想,主人应当是在午休吧,想来,当年窗台上那精致的人参榕一定还在吧?
紫玉拍拍宛心的脸,“做白日梦呢?啃个大苹果吧!”
紫玉是知道的,宛心的苦是无法诉得清的。宛心雅致而美丽,如茶,如荷。平凉却是不容的,小环境里呆久了,人一个二个都不知不觉地被同化,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原先鲜活着的人慢慢地就认同了这种日子习惯了这种死灰。如一块石子,丢进柳湖,间或溅起个一星半点的水花儿,很快就沉了底,平静地水死瞪瞪地板平了湖面,任你多少鲜活,就都得被淹没。平凉的小乡土文化里就有这样一种怪异的现象,但凡与“我”不同的,是过客,则放你走,要久留,那么,向“我”看齐!你穿了什么,你说了什么,你笑得多寡,你在做什么,统统不合拍不入眼——你得跟“我”差不多,你不能太优秀,你不能太出位,你不能太另类!不是平凉的谁谁故意要为难,而是不知不觉地,大家伙盐里醋里,话头话尾,眼角眉梢,总是要挂着你的,不把你的层次拉得低下来,是绝不罢休的——除非,你高到让大家觉得无法比拟遥不可及,才会放过你!反过来,不但会放过你,而且每每提及,都会引以为自豪,会拍了胸脯告诉旁人,那谁谁曾是我同事是我铁哥们是我邻居是我娃他姨的哥哥的兄弟媳妇的叔叔!宛心就是这里如此这般地一天天煎熬着的,且煎熬的日子遥遥无期。
宛心捧了茶,浅浅地抿了,纤巧的兰花指端,灿烂着一簇温顺的水仙。宛心斜斜地靠过来,单薄的肩在紫玉的背上一抖,似乎是冷了。
紫玉抖开大红牡丹的毛毯,给宛心做了披风。宛心轻切地声音,如梦徜徉——
那个时候,日暮时分,咿呀作响的小木舟从水巷深处漂来。皮肤晒得黝黑的船娘会利索地将小舟上的绳子系在岸边的拴船石上。镇上的主妇们提着竹篮一溜碎步地过来过去,各种河鲜已经摆在了岸上的木盆里,一条七八斤重的金色鲤鱼在红色的大木盆中游弋,也不知是谁家珍藏的国画自个儿活了似的。船娘们忙得不可开交,袅袅地吴侬软语让讨价还价也变得唱歌儿似的。不道半个时辰,渔获告罄,河埠头上只剩下几片闪闪发光的鱼鳞,小木舟划过水面的涟漪在夕阳暖暖的色调中荡漾开去。洋铁皮作坊里,戴着厚厚老花眼镜的老师傅正在做最后一只白铁水桶,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印成历史。沿河的廊篷热闹着,晚饭的香气一点点弥漫。那个时候,楚原常常是守在我身边的,寸步不离!宛心每一段话后面,几乎都要缀这样一句,用宛心的话说,是紫玉型语病——要不,怎么跟别人说话都好好的,偏生跟你说话的时候,就老这样重复着,祥林嫂似的。
紫玉挑了挑嘴角,却没有笑。
紫玉是知道的,宛心其实是讨厌这个秋天的。她说秋天的一切都是萧瑟的代名词,连太阳都犹如瞌睡人的眼,没有一丁点儿生机和活力,更不要说那在秋风中发颤的满树枯叶和那空旷而光秃秃的原野了。她说秋天,让人慵懒让人苍凉!紫玉是知道的,只因为楚原的这个秋天,百般地不顺,心境灰败了些,所以,宛心才愿意,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喜欢上这个秋天,然后,才可能想方设法让楚原喜欢上这个秋天!
宛心说,我不喜欢这个秋天,冷风过境,吹乱了心,露出了伤,我喜欢风尖叫着的冬天,我喜欢雪飘零的冬天,那是我不曾拥有过的季节呢,我想尝试,我不想再被动地捱随秋天!
——尽管有人说过:“冬天是一位冷静的、难以亲近的美人,它的严寒,历来折磨人”,可是,我还是渴望冬天!宛心犹如受蛇盅惑的夏娃,恬静里透了媚狂。
紫玉说,不管是一棵草,一棵树,怎样的条件就会造成怎样的命运。不管是锦溪还是平凉,只要愿意,坦荡荡的心可以把路踏得很宽。
罗忆说,“郑重宣告,这个秋天里盛开的第二个故事正式结束。不许你再流浪,我要你喜欢上这个秋天!”
紫玉跳了跳脚,笑得鬼头鬼脑——我本就喜欢这个秋天,我只是要楚原喜欢上这个秋天!
宛心一挺身,扔了鲜艳夺目的牡丹,热切切地宣告:我来续上尾声吧——
只所以,愿意在这个深秋的冰凉里,一下,又一下地敲乱键盘,播放这没有章节的无声着的故事,只是想你知道,这个世界,原是有很多的暖,这个秋天,原是有很多的美丽。无奈里也是可以长出艳艳的玫瑰,如宛心,无根着漂泊,自个生根,再慢慢地长大,原是需要过程的,就像你,喜欢秋天,发现秋天的美丽,也是需要过程的。
祝福你,我的楚原,为了你能够喜欢上这个冰凉的秋天里所有温暖的美丽!
2006年10月12日凌晨于秋红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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