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于秋琐记之二》（致枯荷听雨）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爱，不知所依，而至死不渝。枯荷听雨，零落犹诗。她，依旧坚守凋零的菡萏，默默地守望着来年的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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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　记　

【一】

六月的时候，荷，蓬蓬勃勃、满目生机。那是一种铺张的壮锦，如人生最美的嘉年华，张扬、美丽、透亮、辉煌。若是躲在树下看满园的荷花在斜风细中摇曳的姿态，满池荷香，浸染心扉，便会萌生出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父》之心情；而秋雨绵绵时，听雨落枯荷的声音，就像一曲《乐府诗》中的古诗词，哀怨缠绵，又清雅动人。即使在没有荷塘的异乡，兀立在纸笔墨砚之间，当这行诗在唇齿之间氤氲不去时，那雨打枯荷发出的声亦会在耳畔回响。

在埋葬了一季又一季的孤单与寂寞中，荷，开了一生又一世！即使瞬息之间的悠然飘落，也是在水光的映照中璀璨，闪烁着动人的亮泽，在飘泊中摇曳着最后的妩媚，在穿越时光中寻求生命的真谛。其静美淡雅至极，若那清雨后的蜻蜓，若那暖阳后的蝴蝶，在翩翩飞舞中踩出一些流淌在池心中的韵律，在默默的芬芳香馥中轻抚落寂斑痕。即便花颜不在，却犹有馨香残留。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林黛玉曾对贾宝玉说，她只喜欢李义山的一句诗，就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白荷亦最喜这一句。　

此时，她正独倚窗前，满眼弥漫着迷蒙肃瑟的秋雨，满耳是雨打残荷的声音……　

突然屋外车鸣，一位旧友开车过来接她去参加一个聚会。（她之所以不提前预约荷，是因为熟捻荷平日里最不喜聚会，总能够找出各种理由推辞的品性，故采取突然袭击）

【二】

久不参加这样的聚会了。五星级酒店，如此的晚宴，除荷之外，所有的宾客都穿戴着鲜艳华美的晚礼服，而荷，却仍是一袭旧时最常着的白色裙装。

离散宴的时间尚早，荷静坐在一隅，漠然地看旁人轻歌曼舞。可在幽暗灯光的遮掩下，当迟到的音刚进来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音的外表一如学生时代曾经单纯的模样，笑声依旧还是那么爽朗。她见了荷便说，几年不见，荷变得更漂亮、更从容、更富有古典女人味了。

音大荷两岁，她们是大学同学。自音嫁去美国，她们分别六年了。或许六年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她们也都没怎么老去，否则怎能在人群中毫无犹豫的一下就叫出了彼此的名字；但也许是在黑夜里，时间停滞，她们的老去，一时辨别不出……

她们找了酒店的一相对僻静之处，坐了下来。音谈起了曾经过去的那段恋情。　

音淡淡地笑着，娓娓地叙述，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干的故事。那个远在英国的男孩，那个曾经让音魂牵梦绕，不爱音却独恋荷的男孩，或许音已经选择了遗忘，只是因了荷的出现，那些埋藏在岁月之河的故事才一点点浮出水面。因为，有一些细节和旧时同学的名字也要在荷的提示下她才记得。

音断断续续地讲着那个已经讲不清楚的故事，所有的片段起起落落，模模糊糊，只一句让荷心悸，记得最清晰：她说“荷，不知你还记得不？有次聚会上他曾大声说过‘白荷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喜欢，因为她恬淡的微笑和清纯的魅力会永远感染所有的人！’”

听音如此说，荷心里想着：“这话是说谁的，是我么？为何却是如此的陌生！”　

荷记忆中的音一直鲜活，犹如眼前，而音记忆中的荷再不是现在的荷，再不是那如荷清艳的少女。她所有青春的故事都已经打包给了记忆的黄沙，被阵阵狂风吹到了天涯。　

荷将脸侧开，不敢看音。她怕她自己的故事肆意流淌，打湿她精心修饰的妆颜；她怕在微笑掩盖下的苍白与衰老的惆怅在音面前显现。她不知道那个曾被唤作“白荷”的微笑清纯的女子，她去了哪里……

【三】

宴会完毕，回到荷塘边的闺房。

夜不能寐。屋外的残荷，在瓣瓣凋谢，心事，却在朵朵盛放。如一个婉约词人，生命做笺，心血为墨，不停行吟着：所有的红尘往事，湮灭在烟波浩淼的长河，平平仄仄的词韵，却如一朵深夜独自绽放的花，静静地释放着淡淡的忧伤，每一个词汇都凝着一生的剪影，泛着一世的涟漪……　

思由心生，反复纠缠，缺失了内在的驱动，已经无从落笔，过程中却又迷失迷茫。

古道，远山，落红成雨，长发飘飘，白衣胜雪皎皎。弹落逝水年华，如风斜斜，透过心灵的嘈杂与迷离，独倚西窗听那落荷之雨。轻灵哀宛的词句淤积，独立于红尘之上。满地残红，是雨的痕迹。“万般柔情春无意，哪堪风雨苦相逼。留得枯荷忆前尘，沐风听雨过城西。”任由日子恍惚地走，千丝万缕的心绪凌乱地飞，划过浅浅的痕。太息一声若石击于心间。这样一个流行喧嚣的城市里，来回的过往模糊不堪，冥冥之中所有的遭遇和错失却被重新上演。“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走一尘，回头望一眼。辗转入眠之后，旧事依旧在梦里清晰……

流水落花，情逝人远。繁华落尽，满目尘埃。千年一叹，袅袅的余音，分明是晨钟暮鼓。天边淡云，有若花絮。路过彼此的生命，或轻或重留下几抹痕迹。人生终极，都是别离。那个被音深深眷恋的他，也早已是白荷于红尘中没有理由的放弃。

【四】

枯荷听语，点滴成声。在这样湿润的夜里，无边思绪，四处漫溢。　

齐豫有首歌《九月的高跟鞋》，听了好多年，却依然会在这样的九月里想起来：“我的梦想，不在巴黎、东京或纽约，我和我的孤独，约在微凉的、微凉的九月。”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他们行色匆匆，眼神仓促；看他们行踪不定，去向不明，成长中，总有一种苍凉的况味。

偶然间翻出一本书，书名叫《闲书四种》，内含明清四位文化名人关于爱情的著作：冒襄的《影梅庵忆语》、沈复的《浮生六记》、陈裴之的《香畹楼忆语》及蒋坦的《秋灯琐记》。看四个服饰讲究雅致，不喜缕金错采的饱学之士，在戏题断句，饮酒品茗，赋诗作画之余，不忘给爱情添彩加色，实属难得，虽没有孟江女和万喜良，梁山泊与祝英台那般凄惨绝尘，但依然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深厚和凝重。

也许，有时候可能不该对世事想的太多。其实，有时候也不想想得很多，去追求心中的便是了。也不想得到太多的东西，只想寻找自己心中的所爱：蓝颜知己，文学，书籍，和一种平淡的生活……　

然，看到干宝的《搜神记》中云：“南朝时宋康王的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甚美。康王夺之，韩凭自杀，其妻何氏投台而死。里人埋之，两冢相望。后有大梓木生于两冢之端，有鸳鸯各一，常栖树上，交头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合卷之后，颇有感叹：纷杂的尘世，喧嚣的城市，快餐的文明和马不停蹄的节奏，带给现代人太多的身心的疲惫和麻木，似乎，连感情都来去匆匆，春去了无痕了。那相思树今又何在？

【五】

一首霸王别姬，唱尽人间的离愁别恨；一首孔雀东南飞，唱尽人间的痴情怨语；一首漫天飞舞的梁祝，唱尽人间的缠绵悱恻。　

而当江南的细雨霏霏飘洒，秦淮两岸香拥翠绕，是谁轻舞罗扇扑流萤，黯然伤怀于碧水秋云间的做梦小舟？当渭城的轻尘沾上衣襟，塞外的羌笛悠悠吹响，又是谁身披蓑笠狂歌大江东去，挑灯醉看吴钩犹利？谁把谁真的当真？谁为谁永远的心疼？谁是谁真正唯一的人？来何来？去何去？谁是谁前世的眷恋？谁是谁今生的劫数？谁是谁下一个轮回里，最舍不得遗忘的那个人？总是没有明确的结果。

也许美的毁灭，永远是锥心刺骨、惊心动魄：三闾大夫屈原，在一片琪花瑶草的芬芳里化为汨罗青浪；“竹林七贤”第一人嵇康，在一曲《广陵散》的绝响中走向刑场；幽栖居士朱淑真，在“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的《断肠集》和《断肠词》的缠绵纠缠里里魂断香消；“莽红尘何处觅之音？青衫湿”的秋瑾，在凄风苦雨里孤魄游荡；荷，亦在触目惊心地、静静地枯萎着、凋谢着……　

或许似水流年，原本就是无法“情笃”的一生。或许人生，本来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于是，有时候她自然而然的又想得很多：过去，现在，未来……

【六】

听雨打残荷的声音，忽忆起一位诗人曾对她说过的话语，忍不住一声叹息：“‘临水照花人’，是胡兰成形容张爱玲的句子。它表示一种特殊女人的特别存在：孤清，冷傲，敏感，卓尔不群，但却无法使自己的灵魂放任和自由，而这种女人大都会用文字来展示自己的生命和心态，可由于她们的文字措辞与文思结构的高明，以致于落得个高处不胜寒的状态。也许，对于一名无罪而一生飘零的女子来说，是没有什么化蝶的传奇的。于是也便出现了，尘世间一切之于其都是一种冰冷和无奈的境况。

我替你担忧着呢，你是多可爱又多可叹的女子啊！如你，把精致灵隽的内心在文字里寄存，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把你从文字捧出来呵护呢？这样的男人，如果只因为你的爱情、或者只因为爱你而放弃了自我或者棱角，你不会遗憾么？如果他保持了自我，似你这么敏感丰富的女人，又怎会不失落？所以，在无法两全的情况和前提下，不是我想太多，是生活和人性本身就很复杂啊！

你文字那么凄绝惟美，真的可以让现实污浊之眼来阅读么？你这样的才女本不该降生的，你本身就是让很多男人心生敬畏的女人，真不知道这尘世该怎样接纳你？

我相信你的出色和优秀，因为在你的文字里我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我才担忧你。你或者需要一段爱情，但你真的不能有所谓的爱人，因为这世界本就不是完美的。”

【七】

其实，那位诗人或许不知道，白荷，从来都认为她自己不过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子，虽然很少交际，但她知道，她自己在追求什么。而她只是寻找，她想寻找的是一份，真正的、如荷般清纯爱情。

所以多年来，她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能够令她心中激荡、悸动的那个他的到来。

只是，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爱，不知所依，而至死不渝。用一生的时间，去追寻生命中无限的情感，忘记落雨时节刻意的打捞，忘记将哪一段诗意的日子梳理成长久不衰的风景，悬挂在岁月的窗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南唐*李璟《浣溪沙》]，想起《影梅庵忆语》里冒襄的一句“今忽死，不知姬死而余死也”，听着雨打残荷的声音，白荷的心中生发出莫名的感慨。　

但，奏一阙心灵之谣，以水为家，以荷为冢，生死相偎。清塘掩残影，心雨葬花魂，枯荷听雨，零落犹诗。她，依旧坚守凋零的菡萏，默默地守望着来年的盟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