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的锣鼓响过之后,唢呐高亢的声音穿风而来。定神,回眸,仿佛回到旧时的村庄,翻过几道山,拐过几道弯,淌过一道河,上了一道坡,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近了,近了,郎家就要到了,新姑娘的红霞飞了,红头帕掀开了,郎脸上开花了,唢呐吹得更欢了,炮竹的声响高过来了……
在我年少的青春岁月,唢呐吹过火辣辣热情,吹过西北风的悲情。吹乐大叔喜庆的脸,吹开婶婶羞涩的花;吹破小姑青涩的梦,吹弯爷爷牢累的背……
时光不老,老去的是青春年少。
小姨20岁的那年,母亲做媒,嫁到我家隔壁,男家请来了典子乐队。唢呐一响,宾客到。唢呐再响,贵人到。所谓典子乐队,只不过是个锣鼓手,一个哐嚓手,一个小鼓手。只见那鼓手木棒落鼓,哐嚓响起金属的碰嚓声,唢呐便“嗌嗌呀,嗌嗌呀,呀呜呜,嗌嗌呀……”热闹起来。
村子能请上典子乐队的算是富足的人家,新娘进门面子十足,可以免去一敬礼二敬礼三敬礼等一些琐碎的礼节。编炮响过之后,一对新人就可以进新房抢新床。这个时候,唢呐声再次欢快地响起,声音更加悠长了。新人若是谁抢先占着新床,谁将在家当家作主。通常是郎让着娘,久了之后,新娘就成了郎的破娘。
那个时候心里装满了将来长大也要典子乐队娶我新姑娘的秘密,迎亲的队伍到了那道坡,唢呐要吹上好长好长的时间,除了吹早已熟悉的“嗌嗌呀,嗌嗌呀,呀呜呜,嗌嗌呀”还要吹我在学堂学的“朵朵葵花向太阳”。
村子那个唢呐手神气得很。即使他歇息喝茶的间隙也不肯让我摸一摸那金色的喇叭,我只有远远看着,瞪着眼,心里犯着滴咕。不过,唢呐的“嗌嗌呀”声音响起,我心中小小的怨恨便会散去。只见他鼓着腮帮,抿着薄唇,十指忙个不停,在我小小的心里,那个吹响“嗌嗌呀”的人是最了不起的人。他让我快乐,让我充满幻想和憧憬。
终于逮着他去茅厕的机会,我一把抓住那个嘴小,身细,喇叭大的东西,来不及仔细瞅清楚,就含着那麦梗样的小舍尖吹了起来,由于慌张,不得要领,以为必须用牙齿咬着,结果吹大了腮帮,那“嗌嗌呀”的声音就是发不出来。待那人赶来,劈头就给我一耳光,我楞在那里,不知是慌张还是害怕。反正,那唢呐一经我的手,吹出来的声音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记得当时没哭,忍着眼泪,毕竟心虚,咬乱了唢呐的哨子。那人得理不饶人,竟然告状到我母亲那里,我免不了了一顿打骂,那人方才解气。
长大以后终于得知哨子是唢呐最上端含在嘴里发声的那部分。为了唢呐的音质,哨子是要被特殊保护起来的,就是那哨的选材是绝对马虎不得。一般都用芦苇,以盐碱地上或咸水淡水交界处生长的为佳。湖南多水,但咸水淡水交界的区域。澧水边上长满了芦苇,春夏交替的时候,趁它们没抽穗儿把它踩倒,等到成熟了再采摘。采摘过后的芦苇秆子做成哨子还要经过掏心、刮皮、勒绑、熨烫、切割等一翻折腾。
那些繁琐的工序也只是听老了的唢呐手说的。只是说起我挨的那一耳光,还有母亲的打骂,那唢呐手脸上起了难为情的表情。其实,我早就原谅了他,唢呐是那人谋生的工具,也难怪他生气告我的刁状了。
村里来了唱大戏的。戏班里有锣鼓、唢呐、二胡等还有我叫不出名的行头。戏帘拉开之前,那些后台使用行头的人往往要磨蹭半个时辰以往,戏子要化妆,换衣服。戏班里的那个唢呐手这个时候吹喇叭过过场子,他夸张地做各种动作,并用碟子遮住唢呐口,用舌头来控制吐气量,模仿各种鸟的声音,惟妙惟肖,憨态滑稽。戏开场了,戏子唱的是《清明黄时雨》,唢呐吹着哀婉低沉的声音,如咽如泣,杜鹃啼血般。戏里戏外天地也仿佛为之动情。趁大人们看戏入神,我钻进后台,撩开帘子,只见唢呐手满脸肃穆,半闭着眼睛,偶尔在间歇时擦一下潮湿的眼睛,我看得鼻子一酸,眼泪就留了下来。
最后一次在村里听见唢呐声,是村子里老了人。喇叭里吹出来的调调又不是“嗌嗌呀”的了。我不喜欢那样的调调,乌鸦嘶鸣的感觉,气氛阴沉得很。
后来小姑出嫁,村里开始时兴洋鼓洋号(也就是西洋的管乐中式组合),唢呐声在村子里销声匿迹。再后来,我离开村子,每每回村,经过那道坡,我都要四面八方张望很久。于是,那“嗌嗌呀,嗌嗌呀,呀呜呜,嗌嗌呀……”便一直潜藏在心里,成了一个金色的怀念。
村外城市生活很是精彩。各种乐器的声音演绎的音乐让我重新插上梦的翅膀,虽说生活繁累,红尘浩荡,但音乐的世界是与世隔绝的境地。那个时候,时光深处不仅仅有村庄,还有河流、山坡、云雀、鸽子、雁子、栀子、狗尾草……
很偶然的一次,我听《百鸟朝凤》的曲子,我捕捉到了曾经熟悉的“嗌嗌呀”声,当时激动的心仿佛要破胸而出,那么原始的乐器,竟然与诸多种乐器配合在一起,最为神奇的是唢呐模拟那些自然之音——鸟鸣。除了唢呐高超的技艺,也许是因为自然界唯其有鸟鸣声音最为丰富的缘故吧。难怪古希腊的德谟克利特的哲人说我们“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唱歌。”而我是在起初唢呐的“嗌嗌呀”声中种下了一个小秘密。
据说后来有人把《百鸟朝凤》改成一首节庆歌曲。再听,旋律更加欢快飞扬,沿袭了节庆歌曲的锣鼓喧天,喇叭声声,却不落俗套,音符之间尽显恢宏壮观、大气磅礴。所配的歌词通俗上口,歌曲洋溢着万人欢度、千家共庆节日的喜庆与祥和。唢呐在歌曲里所发出的声音,已不再是单调有限的“嗌嗌呀”声了,而是成为一种可以与其他民族乐器合奏的主乐器,干净而洪亮的声音脱颖而出。
再次听到唢呐声是在那歌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哦,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山也还是那坐山哦,梁也还是那道梁……”篱笆、女人、狗,星星、月亮、唢呐,金、银、铜、铁,书写着一个山村平凡而又苦涩的故事,故事在唢呐声结束了,只有那篱笆墙的影子还是那么长,那么长……
90年代流行民族摇滚乐,《黄土高坡》里的那阵风,把唢呐的声音吹到了大江南北。“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哦,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哦,都是我的歌我的的歌……”接着是唢呐声嘹亮起来,风一样扬起来,高起来,再慢慢扬下去,“不管过去了,多少岁月,祖祖辈辈留下我,留下我一望无际唱着歌,还有身边这条黄河,……”
那个时候,我觉得唢呐是黄河之水孕育而出的,是黄土高原滋养的,是四面八方的风奉供的,我感觉到了来自黄天厚土的凝重,听到了炎黄始祖的遗音。那是一种朴实的感念和恩情。
唢呐吹垒起的黄土高坡,每一道沟沟坎坎都生长着茂盛的爱情和方言,一串串挂在窑洞前的红辣椒和红高粱浓缩着日子的劳累和辛酸。
“大风起兮云飞扬”那就是黄土高坡吗?“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那就是黄土高坡吗?镰刀、草帽、白羊肚手巾、红腰带,那就是黄土高坡吗?真想手抓一把黄土紧紧地贴在胸口。大风裹着唢呐声,热血在体内激荡,黄河之水也在生命的深处奔流。
就那样在唢呐声里想着画面里那些干裂的脸庞,那些茂密的高粱和玉米,它们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势站在岁月的高坡上……
电影《红高梁》,一头毛驴驮着九儿,正走过一条长长的川道,酿酒的汉子唱着粗犷的信天游在沟沟坎坎之间四处弥飘。翻过川道,大风来了,红红的高梁地唢呐吹着一个女人的命运与爱情……
如今,故乡的唢呐声远走了,岁月正凝望着我,黄土高坡在我的眼里只能成为一种凝望。只是在我凝望着岁月的时候,黄土高坡的风会不会送来唢呐的声音。我是知道的,无论过去千年百还是万年,大风依然会从我的头顶上刮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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