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着海的时候,我刚刚长大。”灿儿笑着,眼睛里腾云驾雾。
是一座寂寞的小山,灿儿与紫玉坐在叶色金黄的枯枝下,鞋子在手上做了玩具。灿儿勾着白色的厚底旅游鞋,一圈一圈转着绕,桔黄色的鞋带艳艳地开成枝头的叶子,浸照得灿儿的手也细嫩着金黄,指节略略地泛着白,她把这桔子的带儿,一下下紧紧地结在中指上。眯缝了眼,瞅指尖的红色一点一点地褪,於青一点一点地长出来。
紫玉夺了鞋子,夸张地捂了嘴,“一股子牛蹄子味儿,贫不贫哪你?”是不忍心纤美的指被纠缠的如此惨不忍睹。
“刚刚长大,你知不知道,遇着海的时候,我刚刚长大!”灿儿狠狠地夺了鞋子在手,撕扯着抽离鞋带,一圈一圈绕在腕子上,粉白的臂被生生地隔了两截,俏纤的手澎涨着渐渐青紫。
“你疯了!灿儿?!”紫玉叫,捞了她的手,手忙脚乱地解那层层匝匝的结。
灿儿拼命地躲,紫玉解,她缠,一根带子,两端儿在两个女人的手里纠葛着没个完。
“好,你狠!我争不过你,你要不要干脆缠到脖子上算了?”紫玉赌气地侧了身。
“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想?”灿儿突然间号啕大哭。声音尖且锐,直劂厥地刺破山的静,几片叶子受了惊似的,悚悚然坠下。
趴在紫玉的肩头,灿儿哭得歇斯底里。
紫玉直挺挺地坐着,不敢动。湿热热的泪,在紫玉的肩背上洇开来。没来由地,脾脏紧缩,有酸意从心底一路赶上来,喉咙紧绷绷地打结,泪雾迷了眼——一个三十岁矜持着精耕细作自己的女人,会因了怎么样的恼与苦,才会牵了另一个女人,躲进山里,放肆地赤luo裸?
——紫玉,紫玉,遇着海的时候,我刚刚长大,你可知道?三十岁,三十岁我却才刚刚长大!三十岁,我有了家有了孩子,可我却遇着了海。没遇着他的时候,我天天开心着,快乐着,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眠,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道什么是思念!我爱他,紫玉,你不知道这种感觉,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钟每一秒,我脑子里全是他,早上醒来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脑子里的他就鲜活活地在那里;起床时手里还正穿着衣服,心里却追着赶着想他醒了没有,早餐要怎么办,会不会迟到,天阴了,他有没有加衣,单位的车到了,他有没有赶上,他会先跟哪个同事打招呼,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女的,我就由不住地想她是否漂亮,她会不会对他有好感,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不要命地喜欢上他;我管不了自己,就是想他,想他到了单位先做什么,有没有人打扫卫生,他是不是还要去打水擦桌子拖地,有没有人为他添一杯热热地茶,我其实是不希望有人为他添茶的,肯定是女同事才会帮他添茶,我想到的时候心里好难受,恨不得自己能够变了热茶,只为能够接触他的唇,只为能够被他暖暖地捧在手心。
——紫玉,紫玉,我没救了。到吃饭的时候我无法克制地猜测他吃饭了没有?常常在饭桌上走神,女儿一声声地叫妈妈,我却没听见,看着满桌子的菜,却一口也咽下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饭,吃饭时的心情好吗?开心吗?跟谁一起吃的。想他拿筷子的样子,想他一下一下扒拉着饭,一口一口香甜地吃菜,想那菜那饭那筷子好幸福,居然能够有幸被他吃到。想他吃着菜不合口味的时候调皮地皱了眉使劲儿往下咽的样子,想他吃的什么饭,荤菜还是素菜,米饭还是面条还是馒头,喝了什么汤,吃完饭口袋里可有纸巾?想到最后,觉得如果他还没吃饭,而我却先吃了,就觉得难受地直想哭,好像是因为我多吃了饭才导致他没吃上似的。就傻呆呆地望了满桌子的菜不敢动筷子。
——我满脑子全是他,紫玉,紫玉,我怎么办?我管不了自己!我想他,想他今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白色的衬衣还是蓝色的体恤?想他打了什么样的领带,想那领带不知是谁为他选的?想他打着领带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脑子里在想什么在想谁,想他在单位的工作是不是顺利,想他的领导对他是不是和颜悦色,同事对他是不是亲切友好,想他在路上的时候会不会遇着红灯,会遇着几次,司机会不会守着规矩是不是撞了红灯是不是急急忙忙超了车;想他一天笑了几次,想他心情是不是愉快,想他是不是开心,想他要是很开心我好难过,因为他的开心不是因为我!想到他不开心我更是心疼难过,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或许我脑子里想过他开心我会难过才导致他不开心的!
——紫玉,紫玉,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语无伦次,我只是想他,想他。半夜起来喝口水的间隙脑子里迷迷糊糊全是他;心烦了,想他,想他让我心安;开心了,想他,想他让我兴奋;天阴了,想他,因为他喜欢雨,雨点儿刚刚落下,想他,想告诉他说下雨了,生怕他不知道错过了咖啡似的雨滴。穿了美丽的新衣,第一个想见他。发现一束悄悄儿在路边开放了的蒲公英,惊喜交集,想第一个告诉他。受了委屈,想他,想他的时候就更委屈,一丁点儿的事想他的时候却天要塌下来似的,泪铺天盖地快把我自己给淹了。
——想他,想得让我快发疯了,每每看着女儿天真烂漫地笑,看着老公殷勤着周到着细心着体贴着,我充满了犯罪感,觉得自己为人母为人妻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真是龌龊,觉得自己龌龊的时候更是恨不能把自己给撕碎了:他那样圣洁才情的人我居然觉得想他是龌龊?越是想他越是恨自己,越是恨自己就越是想他,想把这种痛这种苦这种思这种恋这种种的牵肠挂肚全都告诉他!
——可是,紫玉,到如今我什么也没说过,我连转发个普普通通地问候短信都不敢,怕泄露了我的秘密。我不敢发短信怕他不回怕他回得漫不经心,却一秒一秒地盼着能够有他的信息有他的问候,哪怕是转发的问候信息我也知足!一遍两遍十遍八百遍地翻看手机渴望能够长出来他的问候!我不敢打电话怕听他的声音怕得发抖,却痴迷着疯了似的想听他的明快轻捷的声音,每一次电话铃音都震荡着心嚬嚬直跳不敢看不敢接生怕是他又渴望是他!我不敢上网怕遇着了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怕他不问候我会伤心怕他问候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紫玉,你救救我!我该怎么办?一天天绕了好长好长的路,只是想经过他的窗外,静静地看哪间屋灯亮着,我会据此判断他在做什么,在上网!在看电视!在休息!那间屋子的灯,就是我判断这一天他过得好不好的密电码。上网的时候是他最孤单的时候,是他心里空荡着没着没落的时候,是他被恹恹的冷秋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我好心疼,我想陪伴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沉默地远远地站着,他不经意地回头,发现有人守望着他,他的心里就会稍稍地暖,就不会那样地孤单!看电视的时候是他最开心也是最丧气的时候,发现了好节目他会像个孩子一样的陶醉着乐在其中,但很多时候,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看电视闹哄哄地响,他在这闹里迷乱着苦恼着丧气着独自闷闷地睡去,电视冷清清的荧光照着他的虚空,我好心疼,我想能够悄悄儿地走近了,为他加一床薄薄地被,为他遮挡电视清冷的荧光!早早地卧室灯亮了,我知道,他是疲惫不堪了,他是喝酒了,他是刚结了一桩事儿,他是伤心了,是热闹繁华刚刚散尽,他一个人回来连电视也懒得开了,我好心疼,我想能够在他酒醒的时候奉上一杯热茶的暖,想能够在他结了一桩事儿时有一双相视而笑的眼,想能够在他疲惫不堪的时候静静地,静静地为他揉揉肩,想能够在他伤心时有一个敞开的怀抱一个可以支撑的肩!
——谁会相信雨滴会变成一杯咖啡,种子会开成鲜丽的玫瑰!常常,我会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情地哼这句歌!紫玉,你不知道我哼这歌的时候的心情,我三十岁了,我有相依相存温柔敦厚五年的丈夫,有聪明伶俐乖巧可人四岁的女儿,我本该是知道男人女人是怎么样一回事的,可是,遇着了海,我才知道,我从来只是个小孩子,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思恋原来是会要命的!我从来就没弄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牵肠挂肚!一直以为与一个男人在一起,亲情着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就是爱,可是,紫玉,我遇着了海,遇着了,我才知道想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紫玉,我真的快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是想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就是想他!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够有他在身边陪着,在凉凉的秋风里静静地走走!即使立刻就此死了我也知足了!
紫玉只是一停地重复,“紫玉在听!紫玉在听!”泪漫了脸。两个女人激动在一份绝望地痴情里,忘记了寂寞的山,忘记了金黄的叶,甚至于忘记了那根结结实实密密匝匝绕在腕上的鞋带。
紫玉其实是想说一句的,比如告诉灿儿,去,勇敢地告诉他,你爱他,然后请他娶了你!比如告诉灿儿,其实只要能够就这样天天走过他的窗外,也已经是奢侈的幸福了!
但紫玉一下一下地,揉搓着灿儿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什么也没说。
“那首歌,我也会唱,唱给你听听吧?”紫玉一下一下地,揉搓着灿儿已经失去知觉的手。
——谁会相信雨滴会变成一杯咖啡,种子会开成鲜丽的玫瑰!
歌在唱,金黄的叶子旋舞,桔色的鞋带牵在紫玉手里,一下一下,走过好多好多排缝扣眼,整整齐齐地守在灿儿的白色厚底旅游鞋上。
2006年10月10日夜于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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