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三月八日

“三八节”嫩江县妇联在嫩江宾馆开会，宾馆全力以赴为妇女们服务，即使是早饭，也要“女士优先”，她们吃完了才轮到我这样住宿的散客吃饭，所以我吃完饭时针就指到了八点整，我于是不再耽搁时间，上路向南出发了。

出城为齐黑线232又1/2公里，是县第二砖厂和涂料厂，墙壁上有“文明治厂，振兴中华”的口号，联系未免远了些儿。231公里穿过村子中间，两边墙上更是布满口号“人口普查，马虎不得”；“保护草源，人人有责”，“源”是“原”的白字，画蛇添足多出来了水。似乎是昔日的大队部，尽管破损，当年的气势仍在，大门前有北方民居中少见的照壁，照壁上有“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最高指示。

杨树的枝杈上有鸟衔草搭建的巢窝，尤其现在光秃秃没有叶子更显得清楚，波浪似的田野上有一排排的树和电线杆子，无限延伸的黑土地，绿的庄稼还没到出来的时候，洁白的雪已被风刮得精光。

229公里到前进乡文质村，有文质供销社，墙上口号为“禁止非法开荒”、“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光荣”、“坚决执行计划生育条例”等。石桥下是白色的结冰的河水。228公里出村，已经九点十分。

电线杆都是黑木的，路旁有土馒头一样的坟包，犹压着烧纸。

226公里到前进乡政府，路边有一些企业，如琉璃瓦厂、前进粮食管理所、前进供销社、中心校、初等技术学校等，饭店只挂幌而没有招牌，主要不是对外人的，本乡本土都知道是谁家开的饭店，即使有招牌也没人记住，所以索性就不挂，至于有没有工商登记都难说。路经带铁栏杆的一座桥，有前进中学，右侧最显眼的三层楼是乡政府，偏僻的穷地方，只有政府才盖得起楼房。

树稀稀拉拉，隔很远才有一棵，有人的地方，树却是难以保全，或是羊吃了、猪啃了；或是人撅了，当柴烧了当棍子用了。

有农民骑着自行车，后座驮着麻袋，里面传出小猪羔儿的吱吱叫声。

路前后少见人影时，路过的车会停下来，司乘者以车为屏障，在路边小便起来，然后巡车一周，探头望一望底下，检查出没出毛病，再上车开走，这也是公路上常见的一幕。

本该有防护林的地方，只剩下白花花的树桩，齐平平的锯茬，让我的心似乎也被锯割得很疼。

222公里是永胜村，在石桥上遇见推摩托正上路的我们乡里的司法助理，这儿是他的家，寒暄几句就分道扬镳了。

除了偶而呼啸的东风，和同样呼啸的解放卡车、北京吉普车外，这条路可以说是比较宁静的。一对夫妇双双骑自行车，但不时走下来拾掇后座的麻袋，绑得不太牢固，所以他们虽然骑自行车，却没有与步行的我把距离拉开，走到他们跟前，听到也是小猪羔儿的吱吱叫声。

继续走着，路边有成群的绵羊在野地里啃着草根，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道上铺路的石头冒出尖来，咯得脚板很痛，尤其我穿的又是不适宜长途跋涉的皮鞋。

219公里终于看到一片葱茏的松林，道路偶有涵洞，并不缺少水源。218公里的村庄贴着“认真贯彻执行草原法”、“保护草原环境，防止污染”等标语。据说敦煌莫高窟的壁画是一层下还覆盖有上一代的早期壁画，我没有去过祖国的西部，感受不深。但我却看到墙上的标语，一层之下还刷有早期的标语，也是层层叠叠，然而使用同样的白灰涂料，以前的标语内容却难以考证了。正如脚下的路一样，最早走过些什么人，从留下的足迹上无法分别，我并不知道，我走过之后，足迹又会被后来者的印记覆盖，也不会有人知道曾有我这样的一个人来过。

利民道班与所有道班的房子一样涂成米黄色，门楣写着“科学养路”的字，我们的口号到处都有，却很少有人循名责实，用口号的内容去考察刷口号的人，因为大家都知道，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事说说就算做过了，有些事“人人有责”，却又谁也代表不了“人人”。217的里程碑腰折于沟内，右侧有一条从田间地头压出来的与公路平行的副道，主道不平的路段容易出现这类的现象，里程碑大概就是某车辆在两条路之间转向时撞断的，“科学养路”应不至于导致车辆不走正道走弯道吧。

216公里的村庄被松树围绕，有座小石桥，水泥上划出“前进乡”“板桥子九十年代第一春”的字样，村名应为板桥子，修建时间是上一年的春天，还应该不足一年，字迹尚看得清。215公里右侧因取土出现了大的豁口，残破之象，从风水角度说不是吉事，但现在也没有人在乎环境的好坏，只在意自家的小环境，却不知大的环境如果破坏，小的环境即使无限增加投入，又怎么保得住呢？已经进入丘陵和密林地带，有很大一块石碑，一米多高，两米多宽，写着“植树造林，绿化垦区鹤山农场绿委会”的标识，这里属于九三农垦分局鹤山农场区域了，后面插个木牌“进入林区，防火第一”。

鹤山农场由东北公营农场管理处创建，一九五一年与八一五农场合并，改名鹤山八一五农场，一九五二年，解放三团从孟家岗抽调三百人充实该场，同时更名九三机械农场，一九五八年改名鹤山农场，一九六八年改为沈阳部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五团，一九七六年恢复鹤山农场名，但我这次不想到农场，没有向里拐。

我昨天买了一斤橘子，做为今天路程中的全部给养，平均二十里吃一个，恰好能坚持到目的地。

212公里是农场的七连，依旧有石碑“造林光荣，毁树可耻”，公路的质量很高，平坦又宽敞。嫩江县的土地我大部分去过，耕地分三等，最好的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这里是全军最大的农业后勤基地，陆、海、空军俱全；其次是国营农场的土地算比较好的，而最次的土地就是农民的了。但并不是因为先天因素军队挑剩下才给了农场和农民，而是生产力水平的后天因素差异导致耕地的差异。

成群的黑白花奶牛在光秃的田野寻草根吃，这一段路面上是小的卵石，黄、绿的玛瑙石及各种花纹的石子很是惹人喜爱，尤其是大地尚未回春，天地间缺少色彩的环境里，拿着五彩斑斓的石子的确爱不释手，但我把玩一会儿仍是丢掉。我有很长的路程要走，不能增加额外的负担，不能犯柳宗元笔下蝜蝂“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的错误。

211又1/2公里遇见第一个路标，向左二点四公里为鹤山农场场部，右侧三点五公里为七队，向前六十二公里至讷河县。

我向前走。209公里过道班，路边也有了防护林，好象身边增加了同伴，虽是一路无言，却驱除了单身行走的孤独，树下的枯草丛中有厚达一尺的积雪，广袤的田野西高东低，忽起忽落如凝固的浪。只有我的脚步，打破了寂静。地下的玛瑙石，象小孩爱吃的果冻。200公里之后，感觉这时的一公里似乎比刚出发的十公里都长，里程碑变得特别亲切，每一个新的里程碑，都意味着离宿营地近了一公里。199公里与东西方向的道路相交，有牌子写着“再见，祝您一路平安！”我去看牌子后面，写的是“大西江农场欢迎您再来西江。”大西江是九三农垦分局所辖的另一个国营农场。

农场的土地里空空旷旷，眼底世界分外宽广。左侧为一堆堆坟头，右侧为一个村屯，在十字路口，只有一对年轻的恋人，正沉浸于热恋之中，对突兀出现的我视而不见，两人依依不舍，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送谁，双双走过去又双双走回来，脖子上的围巾摆来摆去，“我走了”三个字吐出来慢腾腾，“回来”两个字喊得急而促，太阳越落越低，连鸟都疲倦地待在树上不四处乱飞了，我却不能有闲暇看出个结果，管自走了。想到自己要走千里路程，居然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好象不如这对同样年轻的人幸福，但没有朋友把我的远行当做一件大事，却不是因为与我感情不深，而是他们认为象我这样坚强的人，千里之行算不得艰苦，相对万里长征，只不过牛刀小试，如果婆婆妈妈，那是太小瞧了我，他们甚至有人戏称我为“嫩江大侠”，来无踪去无影更是理所当然了。

194又1/2公里不能在公路走了，向东有便道去伊拉哈。两边是水泥柱的电线杆，有了城镇气象，全县一万八千九百平方公里的面积，有十七个乡级政权，大部分为乡政府，称镇的只有嫩江、双山、多宝山和伊拉哈这等几个，各方面的的发展相对要好一些。

进镇，经过伊拉哈物资供应站、伊拉哈交通管理站、农机管理站、伊拉哈初中、伊拉哈小学、伊拉哈派出所、人民法庭，就看到了与司法所、法律服务所并排而挂的政府招待所牌子。

我没有直接到招待所登记住宿，先去到政府跟同行打个招呼，不算失礼。

当我自报来自临江乡时，所有的人都做出了闻名已久的表示，甚至当所长请我到招待所餐厅吃饭时，食堂做饭的师傅也对我了解很多，说我是练功的大侠，走路时远远地看到手中银光闪闪，不知拿着什么武器；日常不沾荤腥，专吃素食。他特意把做饭的锅给刷了三遍，给我炒了尖椒干豆腐、尖椒土豆片、花生米和黑白菜四个素菜，我本来并非如此，但大家有这样的神秘感，我也没有纠正，对我行路的安全大有好处。所长说，在系统内部，自从我在塔溪因雨天没被淋湿衣服一事受怀疑之后，经塔溪同事的宣扬，大家无不知晓我的名气，绝不会再太岁头上动土了。在伊拉哈镇，也有一位与我同样来自海关的往届大学生，在镇里下派做秘书，对我的事迹也是不断地宣传，所以食堂师傅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惜今天秘书不在，我与他其实并不认识，只是有时我们在同一份报纸上发表文章，属于慕名的朋友，所长和一位住宿的同事陪我喝了几盅酒，喝得我不仅身上、心里也热乎乎的。

住宿的房间四张床都有人，有一个客车司机，一个县司法局干部，却都知道我的名气，知道我除了能走，还精通周易。没有煊赫的官方身份，没有名门身世的背景，没有家产万贯，没有抛头露脸，一时却也能成为全县一个名人，在大城市恐怕办不到。名声除了给我名声外，没带来其他的东西。

因为我是“神秘人物”，客车司机讲起了他听到过的种种神奇之事、神奇之物、神奇之人，如气功、狐狸、黄鼬、蛇等，多为耳食之言。我没有发表意见，我也不知如何发表意见，我经常出没在荒山野岭，我一次也没见过成精的动物，我经常接触气功讲师，我一次也没感受到神奇的磁场，我只是听到的特别多，没有亲身体验，却不敢评论，反对或赞同，都不如一笑了之。

十多个春秋过去了，当年的秘书，已是海关的关长，当年的所长，也当了乡（镇）长，只有我，依旧故我，依旧寂寞，没有繁忙得忘了自己。

我记得梁实秋说过的一段话：“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这种环境并不太易得，与环境有关，更与心境有关。寂寞不一定要到深山大泽里去寻找，只要内心清净，随便在市廛里，陋巷里，都可以感觉到一种空灵悠逸的境界，所谓‘心远地自偏’是也。在这种境界中，我们可以在想象中翱翔，跳出尘世的渣滓，与古人游。所以我说，寂寞是一种清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