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忘不了那个天高云淡气爽的秋天。
山谷之间有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沿着小道的是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山上有白杨、有松柏、有枫树、还有说不出名字的树木,经过霜杀之后,有的火红,有的金黄,有的翠绿,还有的挂着尚未脱落的果实,五彩缤纷,层峦叠嶂,万类霜天竟自由。
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行使着一辆自行车。驾驶这辆自行车的就是我,后车架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在后架上乱动,她扎着两把小刷子,一下一下蹭着我的后脊梁。我的后脊梁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车子就歪歪扭扭地从小道上驶过。清亮的河水里,倒映着我们的身影。
女孩子是我姑妈家的邻居,我去姑妈家玩儿,认识了她,她便带我漫山遍野地游逛。那年她大概十四岁,没有男女之间的禁忌,她带我去一个水塘摸鱼,脱得精光,美人鱼似的在碧波间游来游去。摸到一条鱼,扔上岸来,我忙不迭地按住活蹦乱跳的鱼,一不小心,鱼从手中滑落。她噗噜一下脸上的水珠,开心地大笑。
她穿着白底粉花的上衣,太小了,撑得身体圆鼓鼓的,袖子短了一截,稍微伸伸腰,就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肚子。她的面孔黝黑,显得很瓷实,眉毛弯弯的,即使是生气,看起来也像是在笑,只是在眼睛里,有一点儿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沉郁,让人心生爱怜。她告诉我,她家里很穷,读不起书,刚上到五年级就辍学了。姑妈是乡村教师,她是姑妈的学生,姑妈很喜欢她,就让她陪着我玩儿。
到了姑妈家,她把鱼糊上黄泥巴,趴在炉灶前给我烧鱼。那个年代我们还不怎么会吃鱼,就烧着吃。麦秸灰扑在她的脸上黑黢黢的,她呲牙一乐,露出洁白的牙齿,很动人。鱼烧好了,剥开坚硬的黄泥壳,雪白的鱼肉热气腾腾,真得很香。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我要离开姑妈家了,她送我,送得很远,我几次提醒她回去,她总是不说话,只顾往前走。走到山谷旁的一棵大柿子树下,我站住了,她不回去,我就不走。她背靠在柿子树上,微眯着眼睛,柿子树的树叶已经红透了,像血,秋风猎猎,吹散了她的头发,吹的树叶哗啦啦响,偶尔有残叶飘下,很忧伤。我慢慢走进她,她的身上有股山野花的清香,我使劲嗅着,不知怎么就把她搂在了怀里。她睁开微眯的眼睛,亮闪闪的。她的腰肢很柔软,富有弹性。她主动亲了我的脸,像花瓣儿在我腮边轻轻磨擦……
那年,我十六岁,上初中三年级。
她的名字叫扁儿。
又是一个秋天,姑妈病了,父母派我代表他们前去探望。与姑妈说了几句话,便迫不及待地去看她。她不在家,她妈说她相亲去了。她已经十七岁了,在农村算得上大姑娘了,该到相亲的年龄了。桌子上有本书,是小学语文课本,翻开的那一页的课文是《秋天来了》:“秋天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中间夹着书签,是我送给她的,很粗糙的那种,书签上有她写的四个字:凡哥,想你。她只上过五年学,字却写得非常娟秀。我的心里忽然隐隐作痛,是那种从没有过的痛……
忽然,我的眼睛被捂住了,我使劲掰,掰不开,便把她的整个手都攥住,手很温热,手心汗津津的。我笑着说:“扁儿,恭喜你哦。”她瞄了我一眼,眼睛里是淡淡的哀怨。我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她“噗嗤”一声笑了:“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长花儿。”我讷讷地说:“长着的……”忽然鼻子阵阵发酸,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她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明晃晃地照着。我们走过了摸鱼的水塘,走过清澈见底的小河,最后来到场院高高的麦垛旁。她坐在麦垛边,示意我也坐下。我坐在她身边,她猛地扑在我怀里,浑身筛糠般颤悚。她发育得很成熟了,胸脯高耸,一上一下起伏不停。我搂着她,慌乱地寻找着她的嘴唇,我们纯洁的不知道怎么接吻,只会啄对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湿润、很柔软。月亮的清辉洒在她的脸上,美丽而圣洁,圣洁的让人觉得哪怕有一丝邪念也是罪恶。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会轻轻地呼唤:“扁儿,扁儿……”远处传来哞哞的牛叫声,深情而悠远。不知道是谁在唱歌:“月亮在白莲花般地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歌声忧伤凄楚,充满了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不知不觉之间,鸡啼了,狗吠了,起早的人开始吆喝牲口了。月亮落下去,天边出现玫瑰红的云彩,美丽的令人心碎。她忽然说:“哥,我想嫁给你,给你做媳妇儿,现在!”我的心里塞满了酸楚,使劲摇着头说:“不,我不能……”
那个忧郁而美丽的月圆之夜啊……
后来,我上了大学。听姑妈说,她嫁给了邻村一个青年,很壮实,也很鲁莽,再多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大学毕业后,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独自飘泊在外,闯荡江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情如纸薄,心冷似铁。我在茫茫人海中奔波穿梭,身心俱疲,当回到那间属于自己的蜗居时,已经繁星满天了。夜阑人静,偶尔也会想起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更多时的时候,满脑子都是竞争、打拼、工作、业绩等等,过去的事像曝过光的胶片,从记忆中慢慢地淡去了。
一天深夜,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震醒,我看了一下表,凌晨二点。我没好气地拿起话筒问:“那位!”电话里没有声音,沙沙的电流声伴随着轻微的呼吸声。我说:“说话呀,不说话我挂了!”电话那端说:“凡哥,别挂,是我。”
是扁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可是就在这一刻,沉睡的记忆一下被唤醒,一幕一幕奔来眼底。我颤抖着声音说:“扁儿,你是扁儿……”扁儿说:“凡哥,是我,我是扁儿……”之后,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都不再说话,电话里只有我们的起起落落的呼吸声。忽然,她哭了,啜泣声从听筒传过来,越来越大,不可遏止。我不知所措地说:“扁儿,扁儿,你哭了吗?你别哭啊,有什么话对我说啊……”她还是不说话,只是哭、哭,哭了好久才停止。她很平静地说:“凡哥,没事儿,我就是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可是不知道咋地,听到你的声音心里很难受,就想哭,现在好多了。再见了,凡哥,我不会再打搅你了。”还没容我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国庆长假,回家探望老爸老妈。老妈说:“子凡,你姑妈走了,你忙,也没告诉你,去她的坟上烧张纸吧。”
我心里很难受。屈指算来,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姑妈了。姑妈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对人温良敦厚,对我更是关心备至,我无论如何也应该给她老人家烧张纸的。
我是和妻子一起坐公交车去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已不复存在,代之的是平坦的柏油马路;路边的小河已经干涸,“鱼翔浅底”成为永远的回忆;层峦叠嶂的树木还在,却已满目疮痍。
进了村,不见了我和扁儿摸鱼的水塘,也没有了高高的麦垛,一切是那么的陌生。我们一路打听,找到姑父家。姑父老了,满头白发,他带着我们去了姑妈的坟前,给姑妈焚化了一些纸钱。秋阳高悬,白云苍狗,荒草萋萋,往事历历。荒寒如烟的山坡上,林立着许多坟头和墓碑,人的一生,就这样完结了,哭喊着来到这个世界,又孤寂地离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时间心中涌出无限感慨,唏嘘不已。
回去的路上,我问起扁儿。姑父摇晃着满头的银丝叹息道:“这孩子,命苦啊。男人小煤窑挖煤,砸折了腰,吃喝拉撒全靠扁儿服侍呢。两个孩子辍学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唉,这孩子。什么也没有了,就剩下了一个穷字,日子过的艰难呢……”
山谷边那棵大柿子树还在,树叶红了,如火如荼,像正在燃烧的一柄火炬。柿子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向我们这边张望。我的心狂跳不止,我预感到,一定是扁儿。走向前去,果然是扁儿。看见我们走过来,她也不说话,对着我们笑,笑容里有许多苦涩。妻子说:“你是扁儿吧?子凡常念叨你呢。”扁儿说:“嫂子,你们给姑妈上坟啊。”妻子笑着点点头说:“是啊,你们聊,我们先走了。”拉着姑父离开了。
扁儿鬓边已有了许多炫目的白发,眼睛依然沉郁,多了几许岁月沧桑。看着她,我的眼角慢慢湿润了,哦,我很久没有激动过了,我以为我已经不会激动了。瞬间,过去的时光在我眼前闪回:扁儿美人鱼似地在碧波间游泳,扁儿趴在炉灶前为我烤鱼,柿子树下的拥抱,那个忧郁而美丽月圆之夜的亲吻,那柔软湿润的嘴唇……
扁儿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她看着我说:“凡哥,你没有变,还是那么年轻。”
我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怎么没变,社会在变,每个人都在变,我的心里长满了皱纹,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扁儿取出一双布鞋给我,说:“这是那年我为你做的鞋,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机会给你。现在送给你吧,留个念想。我知道,这很老土,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收下。”
这是一双手工纳的布鞋,千针万线纳的很结实。我抚摸着这双十几年前的布鞋,眼泪终于簌簌而下。
我知道,这双布鞋是对我们前缘的一个了结。其实,我们的缘分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我们像乘着相背而行的列车,偶然在一个站台邂逅了,繁衍出一段美丽的情缘,然后登上各自的列车,继续各自的人生之旅,渐行渐远。远去的童话不可能复制,它只属于那个美丽而忧郁的秋天。
我在心底祝福:扁儿,乘着那辆装载着秋天的列车,一路走好!
-全文完-
▷ 进入忧郁老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