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对着天上盈盈圆满的一轮清月，已嫁女心中挂念的永远是娘家。无论贫富，不分贵贱。

我娘家虽一直都不太富裕，却从没忽略过这个团圆的节日。艰难时，过得简单些；宽松时，过得热闹些。住在大杂院时，家家生活都艰难。一家老少穿暖果腹尚且不易，当时也少有骨肉离散的事，这么个团圆节就显得有些多余，能顾及的人家不很多。那时的北方，实在也没丰富的水果来过节。只记得，中秋节这天，直到我们小孩子都躺进了被窝，大人们都无一丝一毫过节的暗示。被窝焐热了人也困了，奶奶才把一整块甜甜圆圆的月饼和几个海棠果分别塞进我们孩子的小手了，悄无声息。我们的困顿一扫而光，都心领神会，这是过节。哥哥和弟弟嘴急，赶紧伸头出炕沿外吃月饼，避免啃落的饼渣脏了被褥。而我舍不得马上吃下那整整一年的思念和等待，拿在手里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直到倦得不知不觉闭了眼，月饼就和我并排躺在我的褥子上。第二天叠被时才发现，饼下的褥子上浸出一个浑圆的油印，怎么洗都去不了，气得狠狠地：过年再不给我吃了。到来年时，奶奶早忘了。

从上小学开始，我家的中秋节就有和月饼一样甜甜圆圆的大西瓜吃了。那时，妈妈的一个乡下的表侄子（我们叫他五哥，他比我妈妈小一点）在生产队里当队长，他们队种又大又甜西瓜。每年西瓜成熟时，他都会赶着马车给我家送瓜。妈妈总留下最大的两个来过节。中秋，吃了晚饭，奶奶往盘子盛月饼，妈妈切好我们垂涎已久的西瓜，端上桌来。我们小孩子哪有赏月的心情，都急不可待的照顾着嘴，只有妈妈一个人对着初升的明月黯然神伤，听奶奶说妈妈是惦念住在乡下姐姐家的母亲。

不知为什么，三寸金莲却坚强能干的姥姥，耽搁到二十有五时才填房给已过花甲的老爷，做了五个女孩子的继母（第三个继女还年长她一岁，她嫁来时前四个继女都已嫁为人妇）。五继女才五岁，已经读了两年私塾了。身为地主家境殷实的姥爷，花甲之年填房原是为生子续香火。怎奈姥姥的肚子不争气，只生了六姨和妈妈两个女儿，姥爷的心情定然是雪上加霜，冰外添寒。在妈妈九岁那年，老爷一整年都卧在炕头起不来。年底时姥姥也熬不住了，竟然也病倒在炕梢。妈妈和六姨吓得大哭，已经念国立高中的五姨恰好放假在家，找来了村里的阴阳先生。先生跟阴间掌管生死的官陈诉了姥姥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凄惨状况，离姥姥不得。贪得无厌家伙居然要姥姥向活人借寿，才肯放。已经成人懂事明理的五姨马上答应：借二十年阳寿给继母。说来也怪，继女的话音刚落，昏睡了一天的姥姥就奇迹般地睁开眼了睛。几乎同时，炕头的丈夫却撒手人寰了。虚弱的姥姥只好麻利地站起身来，操办姥爷的丧事去了。

为了给一家女人找个支柱，我六姨在临村招个倒插门的女婿（那时五姨已经象前四个姐姐一样嫁都城里去了）回家。姨夫是个勤劳老实的农民，只知道干活，家里的一切都是姨和姥姥做主。姥姥身体弱，不担寒气，一直睡六姨的炕头，到去世，有漫长的十几年。妈妈一直非常感激姐夫，姨夫也确实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他们那有不成文的规定：自己的孩子只能称呼倒插门的爸爸为叔叔。姨夫生养了五个儿女，去世时孙子孙女外孙外女都齐全，爷爷姥爷都喊烂了，却没人喊过他一声爸爸。

妈妈生性非常淡漠，我们这些子女和丈夫都不太在心里。却对姥姥和六姨异常关心，想来妈妈在家时被照顾得相当周到，时至今日，做饭和女红之类的事都不在行。

今年，妈妈和爸爸的中秋是在六姨度过的，妈妈该开心，只是姥姥已经去世已经太了。

我十九岁于秋风萧瑟中，别家赴秦求学起，再没在家度过中秋。上学时学校离家隔名山大川，过于遥远，过节时赶不回来。在校的第一个中秋，全寝室的人都心情抑郁，过得悲悲切切。好几次都眼泪在眶，大家都硬撑着没放任它们肆意。

工作的地方离家虽不远，婚前的两个中秋贪恋宿舍热闹，单位又不放假，年少也不更事，都没在团圆的日子与家人团聚。婚后却再无此机会了。当年若能懂些事，请假或旷工也能回家团圆，擦去妈妈眼中思念。

成家后，每个中秋都在婆婆家过，婆婆比较讲究年节。每次都准备各色时令的水果，各样的月饼和丰盛的晚宴。刚收拾完晚宴的碗筷，婆婆就促大家品月饼；月饼才了肚，婆婆又催吃水果；大家的肚子沟满壕平了，月亮也升得正好看处；婆婆却打发我们赶快回家。这个节日的核心——赏月被硬生生删了。

每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都竭尽全力搜寻今天的主角——天上那轮皎洁的圆月。对着它，想着一家人团聚着、平安着、快乐着了。想得兴起，痴痴地和爱人诉说，气盛的他常笑我迂腐穷酸。以后我只好转入地下了。

今年婆婆公公不在家。在大伯哥家吃过晚饭就回家了。

本没做好赏月的心理准备，我在两个阳台间窜梭。因为刚升起橙黄的月亮在后院小阳台的窗子里，慢慢长高了，小阳台着不下了，才转到前院大阳台里。

今天女儿比较关注月亮，她想以赏月为题写随笔。

在电脑前坐了许久的爱人，突然说要赏月时。我一时有点乱，捋了一会思绪，才弄明白。年华似水流，胡子皱纹一把，两鬓华发生，始懂珍惜。懂了，就不晚。

全家人动手，很快摆平一切。一张实木的小圆茶几，三把配套的拱形扶手椅围绕着。几上两果盘、一瓶红酒、两只脚极高的无色透明杯和一只普通的茶杯：一果盘，装着爱人从西安带回的一个大石榴、两个柿子、一些新鲜的枣，都是·同学相送；另一果盘了盛着几种牌子几种口味的月饼。高脚杯是乔迁时同事送的，已闲置了五年之久。每有朋友来，都想显显它，无奈屡试屡败。这里喝啤酒如灌，不醉无休。客人说用它碍手碍脚的，放不开量，喝不爽快。我们只好主随客变，把它们束之柜子的最深处。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它们才得以重见天日。女儿自己动手，给自己冲了杯柠檬味的果珍。

全家人团坐在茶几周围，女儿先说今天很遗憾，缺了主角——月亮。

我笑着指给她看那圆圆的一团，还拌着清辉。粗心的女儿笑了，我们都笑了。

此时月儿圆圆，人团圆，其乐溶溶。

女儿嫌要歪着头才能看到月亮，我们想着把阳台换成玻璃顶的。能赏月、观星、看：云卷云舒雪花纷飞。说不尽的浪漫，道不完的温情。

爱人让女儿想关于中秋节的诗歌。我们都只想起了苏轼的《水调歌头》，想不起李清照李煜有没有了。

怎么就联想到赤壁之战了？爱人问我在哪里？我还真叫不准。转说曹操惨败赤壁的原因，也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直为自己了解三国而自豪，今始知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

一家人分食着石榴，闲暇时品口红酒，酒杯里点缀一棵速冻的天然草莓，来自婆婆的故乡——草莓之乡。冰的凉果的爽渗入殷殷的酒，月正好，味最美，口口馨香，沁人心脾，引人沉醉。顾盼着略有醉意的丈夫和稚气未脱的女儿，他们虽无想象的完美，知多是距离惹的祸。日日食米饭、喝白开水、呼吸空气，谁喜欢它们的淡至无味。失了，才知是生存所必须，含糊不得。

现在中秋节的含义：应不局限于古人的家人团聚。能团聚最好，为生计所迫不能如愿者，家人就对着明月许个心愿：祝愿远在外乡拼搏的人都平安快乐！更实际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