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泣石羊河》之五
河流是有生命的。流动,是一条河流活着亦或生长的唯一特征。就像血液的流动对于人的生命一样。一条河流从雪山融化的第一滴水开始流淌。但凡河流,在它的尾闾,都有一个湖泊亦或一片大海召唤着它。水只有在河道里流动,它的生命才有汹涌澎湃般的激情。河流一旦进入风平浪静的湖泊,它的激情和动力就会突然间丧失。所以,湖泊是河流生命的延续,更是河流的晚唱和暮年。水终于老了,它显得疲惫不堪,无力咆哮,无力汹涌,它需要安静,需要借助太阳的温度化作仙云野鹤,轻轻地升入天堂,才能实现生与死的循环。在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晚年注定是短暂的,悲怆的,注定会在某一天的早晨或晚上平静的死去。湖泊也一样,它在生成的那一天就和人一样,一天天走向死亡。这是自然和法则。
湖泊死了,沙漠就是湖泊的坟墓。潴野泽就是整个石羊河系的暮年和归宿。石羊河八大支流和所有的泉水,在潴野汇合(今蔡旗乡),经过马城(休屠县城)的东北,而后继续向东北一路漂流,最后都归入了潴野泽这个特大湖泊。但这是一个与人无情的湖泊。当人类的脚片站在湖边上,看到浩如烟海的碧水时,潴野泽就开始萎缩退化了。它没有在人类出现以前死去,而是专等人类到来时慢慢地衰老,这是湖泊比人的聪明之处。它不愿那样孤独地死去,它要看着人为它悲泣,所以它选择了人这一为湖泊送终的最佳生物种选。上世纪五十年代,作为潴野泽的最后一个湖泊青土湖,最后一滴水蒸发殆尽,彻底干涸,被风沙埋葬,变成了沙漠的家园。
我们能见到有关潴野泽的最早记载,是《史记·夏本纪·禹贡》,有这样一条记载:“原隰底绩,至于都野”。“都野”就是“潴野”。这是战国时的命名。面积约1500平方公里。汉时称为海之地,亦叫“休屠泽”。《汉书·地理志》“武威有休屠泽,古文以为潴野,东北流入白海。”这白海,就是白亭海。潴野泽后来被石羊河入湖口逐年堆起的泥砂拦腰截断,变成了东海和西海,再后演变成了柳林湖和青土湖。在这之前,苍茫浩瀚的休屠泽,在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中所载全国137条河道水系中还赫赫有名,文辞优美的郦道元专门为此泽激情书写了六百多字的文章,歌颂它的波澜壮阔。宋王应麟在《玉海》卷18《地理·唐十道》介绍陇右的山川时,也将休屠泽与黄河、洮河等并列。可见,在距今5000年至3000年前,武威境内处处是湖泊沼泽,下游民勤更是水乡泽国,一片汪洋。大禹治水,从东一路治到西,至武威境内,疏通古石羊河道,使洪水潴成大泽,才宣告了他治水的大功告成。可怜这些都成了历史,今天的史书上满纸写着的只有两个字:沙漠!
从历史的角度看,沙漠也并不是河流生命的结束,而是一系列事件的前奏曲。它的生命力比我们的想像还要久长,它直接从遥远的年代嵌入我们今天的生活。在民勤湖区,西渠、收成、红沙梁、中渠、东镇五个乡镇,高峰时曾有八万人口生活在这里,他们都是一个湖泊的蝌蚪。一种离了水环境也能在沙漠中艰难生存的蝌蚪。至今,人的身体细胞内百分之八十还是水份,它凝结了太长的历史,太多的时间,以至于其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更像一个湖泊的缩影,里面积存着无数死亡之湖的亡灵。这就是沙漠的最后使命。当它把人全部撵出沙漠或者全部被风沙埋葬时,沙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我们今天就面临着这样的境遇,建造在早已死亡了的潴野泽湖底上的村庄,正在一个一个地消亡,而后变成了沙漠之鳄腹中的一粒沙。
沙漠的一系列创造来自于水的启示。上古至西汉初年,潴野泽湖生态环境的变迁,经历了从上古水草丰美的滨湖绿洲到现在三面环沙的沙海孤岛的沧海桑田式巨大变迁。距今50多万年左右,在地球新构造运动中,伴随着祁连山的隆起,民勤大部缓慢沉降而为内陆湖盆,来自祁连山东段的古河流在奔出大山后汇为古石羊河,向东北流入民勤盆地,形成了南至独青山,东到半个山,东西宽120公里的古终端湖。那时的潴野泽水面几乎覆盖了今民勤全境,面积约一万多平方公里。相当于今天北京市的全境。直至进入全新世,古潴野泽第一次以汉字的形象载于《禹贡》一书时,它的水面已经收缩退却到了不及原湖的十分之一,并一直延续到西汉初年。此间沿湖虽然已经出现沙碛草原,但人类有限的活动仅限于环湖而牧,绿洲生态完全遵循自然景观的演进过程,还属典型的自然生态系统。
但之后,潴野泽的变迁步伐迅速加快。古石羊河干流挟裹着泥沙经年累月的流淌,使三角洲冲积面不断向北拓展,渐和早期形成的古猪野泽北岸半岛的来伏山麓冲积扇相连接,扇区逐渐抬升,把猪野泽无情地隔开,成了互不相连的东海和西海。东海变成了后来的青土湖,西海变成了柳林湖并最先干涸了。这从散落在这片沙漠上的遗址和残砖断瓦上可以得到明证。随着西海的慢慢萎缩,植被慢慢地生长起来,演变成了一片古绿洲,人终于有了另一处可开垦的土地,人工活动便开始由逐水而居的游牧形态向定居耕作发展。尤其到了西汉末,武威绿洲的迅速开发及农业用水的大幅增加,古石羊河上中游各支流被拦截利用,使流入民勤的水流量迅速减少,东、西二海又萎缩成了十多个小湖。古绿洲上出现了貌似海市蜃楼般的幻景,一座座黄土和砂砾夯筑的城池建了起来,三角城,连城,古城,文一城,相继出现在这片绿洲上。每座城池的东北角上,考古专家发现了烧制陶器和砖瓦的窑址,也发现了大量的沙井文化陶器及碎片,还有,人和牲畜最不可缺的两样东西,布匹和绳索,也以印迹的方式出现在陶器的底座和陶身上。我们想像着古人是怎样和好陶泥,平整好晒场,将一件件刚刚捏好的陶器,轻轻地放在预先铺好的布片上,再用绳索在陶器上按上心仪的绳纹,等待着窑堂里的熊熊火焰。
那些散落在古绿洲上的陶器因为有了布纹而有了一个不朽的底座,它曾和陶匠的孩子们同坐在一块布片上。这样的生活图景,实际一直在时间的横座标上向右移动,直到今天它仍然在贫穷的乡村里上演。孩子们从出生以来就在这样的布片上生活。这话也可能极为奢侈。或者,孩子们压根就像狗一样被绳索拴着,坐在布片上,席片上,甚至光秃秃的地皮上,屁股上就印满了席纹、布纹,胳膊上、腰里也可能勒满了绳纹,和几千年前的陶罐一样,或者,人本身就是某一些陶器的仿制品。孩子们被忙碌的父母用绳索拴着,乘着一片席子亦或布片摇晃在成长的路上。父母们为建房筑城,为解决烧制陶瓷砖瓦及做饭的燃料和牲畜的饲料问题,在绿洲上不停地砍伐林木和柴草。在那些砖瓦窑遗迹上,至今还遗留有大量烧窑的灰堆。固沙植被因此遭到破坏,也给绿洲荒漠化创造了初始条件。由此导致部分耕地弃耕,土地裸露,成了风蚀沙化的策源和条件。
出民勤城西,当你看着那一望无际的西沙窝,谁能想到,在汉唐时期它还是一片面积达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古绿洲呢。谁又能想到,在古绿洲以前,这儿就是那片水天一色的浩瀚西海呢。那时,潴野泽湖虽然开始萎缩,但整个民勤,西北是古绿洲,它和北面的莱服山,顽强地阻挡着西北面沙漠的南侵,护围着位居东北不到十公里的大湖泊潴野泽。但唐以后,古绿洲就演变成了茫茫沙漠。走在沙漠深处,我们仍然能清晰地看清它的地表景观,那些遭受过严重风蚀的古耕地上,至今还散布着成片的半固定白刺灌丛沙堆,间有少许裸露的新月形沙垄,其间废弃的渠堤、阡陌遗迹断续可辨,并散落着饰有绳纹、布纹的陶片、砖块,还有钱币等汉唐遗物。就在这片茫茫的沙丘中,那些沙井文化的遗址,三角城、连城、古城、文一古城的废墟还清晰地残存着,让今人唏嘘不已。
古绿洲的消亡,缘于汉朝的开发。一个湖泊的死亡,和古绿洲的消亡紧密相关,但清朝对湖区的开发,则直接加剧了湖泊死亡的速度。那时,古绿洲与柳林湖之间不到十公里,绿洲在西,湖泊在东。绿洲一死,湖泊便失去了遮风挡沙的屏障,沙漠便无遮无拦地长驱直入,一天天蚕食着湖泊。水缩地露,沿湖周围一圈圈平坦的砂砾地,吸引了民勤坝里人的目光。雍正三年(1725),由青松堡农民李海峰等78户农民迁往柳林湖屯田。从此,拉开了开发湖区的序幕,这也是民勤绿洲的第三次大开发。至雍正十二年(1734),柳林湖开发如火如荼。十年的光景,人们把石羊河终端河道改成了浇灌和泄洪两种。浇灌渠分五渠:东渠、西渠、中渠、外西渠、红柳园红沙梁渠,五渠之水只能进入耕地,入不了湖泊。能入湖泊的是西大河和东外渠。每当冬季不浇耕地时,石羊河水才能进入西大河、东外渠,给湖泊补水。春天一来, 人们就把河水截入五渠,浇灌湖里人的肚皮了。水金贵,管理就严格。地随渠划,以干字文编名,其中:东渠地38号,西渠地42号,中渠地44号,外西渠、红沙梁、红柳园等地27号,共编133号,每号20户或十余户不等,每户地一顷,一顷50亩。到乾隆三十年(1765),湖区开发刚刚四十年时间,柳林湖屯区人口就由开发初的78户增加到了2498户12500多人,共开耕地2498顷125000亩,人均开垦耕地达到10亩。即便一亩打上300斤麦子,每人每年也有三千斤粮食啊。一时间,湖里人富得流油了,言必称湖区是水草丰美、可耕可鱼的“塞上江南”。
可怜梦一样的“塞上江南”,好景不长,湖泊的命运坎坷不吉。就在人们梳理缏子样把石羊河梳理打扮成听人言语的五渠时,石羊河已经变成了季节性河流。伴随着上游来水的日益减少,石羊河离终端湖泊的距离越来越远。先前,它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拉着犁铧,在不断祼露退缩的湖床上冲涮开垦着向前延伸的河道,由过去的一百多里延长到二百多里,再到三百多里,人们不得不感叹“水程窎远,不能下达。”现在它又像一条自己屙屎自己埋的狗,一天天挖来黄沙把河床埋葬。只有冬天,石羊河水才能经大西河入柳林湖,湖泊这才会得到些许的活水补给。到次年清明节一过,人们就截了大西河、东外河,把水疏进东渠、西渠、中渠、外西渠,轮番浇灌农田。每年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湖泊无水供给。再后来,石羊河水就再也流不到湖里了。柳林湖终于像被人圈养起来的一只困龙,变成了一湖死水,一天天等待着死亡。面对这一点,镇番人应该是清醒的,他们在开挖五渠之时,就相继在东渠、西渠、中渠、外西渠上修建了东渠大庙、西渠大庙、中渠大庙、外西渠大庙,供奉起了雷神爷、土地爷和土地奶奶。那时,四座大庙像四颗颗璀璨的明珠点缀在绿树浓荫之间,丰美水草之畔,泛金溅银,虚幻地满足着人们庙会朝拜、求雨护河之心。这也是整个石羊河流域,人们专门为渠水而修的唯一的四座大庙。很有一点古埃及人崇拜尼罗河的味道。其心其情,令人由衷敬佩。但我们爱护河流的做法,早已违背了河流自身的规律。人们渴望雨水不断,河水不干,土地长湿(民国《续修镇番县志》)。但事与愿违,这片土地并没有因为神的护佑而湿润些许,生态恶化的趋势早已不可逆转。大西河干了,东外河干了,东渠、西渠、中渠、外西渠终于被风沙埋葬,变成了只听有渠名不见有水流的地名。道光以后,水源减少,用水矛盾加剧,沙化盐渍化日趋严重,生态环境恶化,迫使人口外流。到民国六年(1917),民勤人口已由道光年间的18万人减少到124631人。清代后期至民国时期,民勤每年约有一万人迁徙内蒙新疆等地。仅同治年间,迁徙外地者2万多人;民国6年,一年外流人口达4万多人。此间曾繁荣一时的头坝地区,原有的青松堡、南乐堡、沙山堡等20多个村庄、2万多亩耕地已全部被风沙吞没,沙井子一带65个村庄4万多亩农田被风沙埋压,整个民勤县城,除南面一线外,其它三面全部被沙漠包围,生态系统脆弱不堪,民国26年至民国31年大旱5年,仅存的绿洲内外“田园萧条,与沙漠无异”。据不完全统计,民勤历年迁出外流的人约有50万人。人们背井离乡、逃难逃荒,干渴的喉管里火烧火燎地嘶哑着一首歌谣:“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
比大湖泊命更短的是那些小鱼小蛇们生存的小湖泊。民勤县城和平湖的变迁,就是另一个显著的例子。民勤县城最初叫小河滩城。“小河”是相对于“大河”而言的。这大河就是“石羊河”。过去的民勤人把石羊河称为“石羊大河”。元朝时卫城东南郊有小溪,汇聚成一条小河,顺卫城东北流去,汇潴成湖,叫平湖,面积约三百亩。这是离今民勤县城最近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能让城里人欣赏自然风光的湖泊。元明时,这里还四季晴烟袅袅,湖天烟烟,尤其到了深秋,碧水微波,浅草平铺,杨柳岸上,游虾叶间,是休闲娱乐的好地方。永乐十二年(1414),有人在湖西边修筑了“垂钓楼”。游人泛舟登楼,饮酒垂钓;也有戏子在此卖艺讨食,声不绝耳,热闹非凡;还有歌童的乐音,风景美如江南。成化三年(1467),孙光挈等募资在平湖东侧修筑了“观湖亭”。诗人王慎机在《小河垂钓》一诗中,赞美了小小平湖的美丽风光:
丽水滔滔逝不休,渔人生计在江头。
杨花雨暧投香饵,芦叶霜清撤钓钩。
唱曲喜闻儿共咏,问沽忻与妇同谋。
烟波托命随时过,何用声甸到九州。
可惜这样的美景,恍若一梦。八十年后,小河干涸,平湖断奶,昔日的风光不再。此时大西河沿岸垦区已基本被风沙侵袭,成了植被稀疏的沙荒带;至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风沙已危及县城,大批田庄被滚滚而来的风沙埋压。河流改道,垦区移位,生态环境已向草原荒漠化生态类型发展。清代的民勤境内移民开垦规模超过了历史上各个朝代,光绪末年继续“审时扩张,由城中推之郊外,由郊外推之荒芜不毛之地”,绿洲的荒漠化生态处于不可逆转之境地。巴旦吉林沙漠已经捅到了民勤城的西城墙跟下。大风一起,沙尘翻过城墙,细细的黄沙填满了马路上的车辙马蹄。右参政张玺上书都御史杨博,要求用砖包那沙土夯筑的西城墙,以堵风沙。张玺认为,镇番在武威城北二百余里,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镇番城就是凉州的围墙。现在风沙堆压,直逼城下,如果镇番被风沙掩埋,就等于凉州城没有了围墙,也关系到甘肃全镇的安全。作为清朝的一个地方官吏,能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实属难能可贵。但仅仅靠一道西城墙,就梦想堵截飞往凉州的风沙,又未免有些太幼稚了。
小湖干了,小河泉水更不用说,一个个被太阳的烤焦了。旧志中所云:“镇番土沃泽饶,可耕可渔”的景象永远成了历史。至清朝末年,人们开始啃噬沙漠,靠沙生植物的种子度饥度日。《镇番县志·风俗志》中明确记载,那时“河水日细,生齿日繁。贫民率皆采野产之沙米、桦豆以糊口。漆黑水既细,泽梁亦涸。多鱼无梦,惟蔡旗堡微有孳息,然百步之洼,所产无几。土沃泽饶成往事矣。”成书于乾隆十四年、刻印于咸丰年间的《五凉考治六德集全志》中还有一条记载,说“康熙六年,饥,白海中孳鱼甚繁,民藉之疗生。嗣后竟无寸鳞,至今海水尽涸。”境内惟有四坝泉水沟有微泉,苏武山坡有微泉。稍有名者仅有九眼泉、月牙泉、野马泉,但也是“诸泉水势微细,不足以灌溉田亩。”
枯树,昏鸦,死湖。男人,女人,故乡。一颗颗烧焦的心,打动不了雷神。西渠大庙、中渠大庙、外西渠大庙,失去了水的滋润,芦苇的点缀,鸟儿的歌唱,也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顿失踪影。如今,只有东渠大庙(即今东镇大庙)仍在风雨中飘摇,被腾格里和巴丹吉林大沙漠包围,变成了沙海一“孤岛”。它似乎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来临,等待一场雨亦或一场雪。历史上几次大地震,都没撼动它的身子,2001年的那场特大沙尘暴,却使它两腿颤抖,山门倾斜了。这就是它苦苦等待的结果么?除了沙尘伴风声,它欲哭无泪。但作为见证了一个湖泊死亡全过程的大庙,它的幸存又是幸运的。现在虽然再无人前来给雷神爷和土地爷上香敬供,但大庙院内有了一所学校,每天都有几百孩子在聆听大庙重檐翘角上风铃的遥响,而后用朗朗的书声,读着家乡的沧海巨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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