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完颜将来长大了，肯定当叫花子去讨饭，你说他如果讨到咱家门上，我给他啥好呢？给几个馒头？肯定不行，米饭？一顿吃完了他下顿可怎么办？要不就让他住咱们家得了，有咱们吃的，就有他吃的，是我同学呢，怎么好意思看他到处讨饭？要不就叫他到我的公司里去上班也成，我给他发些工资，他就不会去讨饭了。

飞儿对着一盘子菲菜炒蛋发起猛攻，脸蛋儿憋得圆鼓鼓的，却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不肯就停。

陶陶将来长大了要去捡垃圾，那时候咱家的垃圾肯定要先归了类，别扔的乱七八糟的，对了，那碎玻璃啦烂瓶子啦可千万别装一块儿，要是不小心把他手给弄伤了就不好了。我想帮他，可怎么样帮呢？呀，咱们家属院好几百户人呢，我贴个通知书在外面，要大家都像咱们家一样，把垃圾给分类了，陶陶就不会太辛苦了。

还有王嫣兰，她长大了要给人家当保姆，做饭洗衣服看娃娃打扫房子浇花种草买米打油换煤气，事情可多了，她那家主人还不好，爱骂人，说不定还打人呢，王嫣兰就得天天累死累活还得受气。唉——我不喜欢王嫣兰，可好歹她是我同学，可咋办呢？要不就让她到咱家来当保姆？妈妈也不会给她气受，咱也不让她做饭，我小扛不到煤气，可是有爸爸呢，咱怎么着也不能让个女娃娃找煤气罐吧？

很快，盘子见底了，飞儿拨拉开狼藉一片的韭菜盘子，又瞄准了一盘青椒肉丝——妈妈，我再要半碗米饭。这话说得倒是毫不含糊，清晰透亮的。

“喂喂，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乱七八糟的，凭什么完颜长大了要当叫花子？陶陶要捡垃圾？王嫣兰就得去当保姆？”我赶忙抓紧机会清理这一头雾水。

不明白？哈，真是，都说那么清楚了，还不明白？老师说的，知道不？老师说的那还能有错？老师今天上自习的时候说的，也没上自习，老师说是开班会，所以就挨着个把这些家伙给批了一顿。说他们不认真学习，上课老想心事，傻不拉叽地盯着窗户外面想看出花来；说通知让他们包书皮儿吧却用了个黄不溜秋的破纸给包来了，外面有的是现成的整整齐齐的塑料封皮，又好看又好用，像猪脑子一样就不知道去买几个给套上；说他们整天就琢磨着看老师啥时候不注意赶紧从书包里摸点猪都不吃的东西往嘴里塞，说她都强调多少遍了不准带吃的进教室，也不知往垃圾桶里扔了多少了还往来带，像饿死鬼转世。说他们这熊样，长大能走的路只有这几条，要么讨饭，要么捡垃圾，要么当保姆，我们老师说她这是有根据，凭他们平日里的表现，她就可以断定。妈妈，啥是饿死鬼？

“嗯，是迷信的说法，说是人前一辈子因为没得吃被饿死了，这一辈子就特别能吃。”——我应付着回答完，赶紧追问，老师这样说你信吗？

什么话嘛妈妈，老师说的咋能不信？老师的话耶，咋能不信嘛！飞儿翻翻眼睛，嘟了嘴儿，以示对我的不满。　

心一沉，激灵灵打个冷颤，我急急追问，“那老师怎么说你的？”

老师也没说啥。飞儿垂了头，放了筷子，饭也不吃了。

“你是咋样的孩子，妈妈还不比谁都清楚？你不常得意洋洋地夸我说知子莫若母吗？慢慢儿吃，跟妈妈慢慢儿说？”我捡起筷子，挟了几根肉丝儿到他碗里，装着漫不经心地样子问。手心里的汗却绵密密地往外渗。

老师，老师说我不是好孩子——飞儿垂头丧气地耷拉了脑袋，蚊蝇似的喃喃，声音低到我几乎听不清楚，可这轻飘飘的九个字，却针似的，一个字一下，钻得我心疼，一个字一声闷雷，震得我耳鸣。

“哈，你们老师说话不都说有根据吗？老师这样说你的根据是什么？”我傻呵呵地笑，一丁点儿的担忧与沉重也不敢显现出来，人紧张地快缩成一团，我挺了挺背，告诉自己，把它归为一个玩笑吧。

老师说凭我的聪明劲儿，学习成绩应该在前五名，可，小测验时我只勉强进了二十名。所以老师拿书敲着我的头说我不是好孩子。

我舒了一口气，淡淡地笑笑，稳稳地挟了口菜，闲闲地嚼着，慢悠悠地开口：“是吗？老师是喜欢你，所以对你要求严，要你进了前五名，老师平常上课很辛苦的，她希望你们一个二个都认真地听，好好地学，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有大出息老师才荣耀呢。你肯定是好孩子，老师也这样认为的，她就是心切，想让你学习再认真专心些，你有点儿贪玩，也粗心，是不是？”

嗯，这样啊？——飞儿舒展了眉，一扫刚才蔫塌塌地样儿，眼角眉梢儿全是笑。

当然啦，比如你们好多好多的同学，做作业都是要家长陪着的，可我家飞儿就是靠自己独立完成，连批改检查都是自己做的，妈妈还没来得及表扬你呢！

比如你在家帮妈妈做了很多事，卖菜，打牛奶，抹桌子，收碗，哎呀，反正是很多的，例子举都举不完呢！

比如，那天登山要不是你一路拉着护着妈妈，妈妈还上不去呢，鞋子太滑了，多亏你了，飞儿是咱家的小小男子汉是妈妈的小小保护神呢！

比如，你看见同学，看见邻居，看见老人小朋友都知道自觉地打招呼，多有礼貌呢！　

比如，你能跟小朋友一起玩得很好，会照顾玩伴。

比如你爱提问题，整天把妈妈问得焦头烂额的，为了回答你的问题，妈妈也多学了好多好多知识呢。

比如你会把各种玩具组合着玩出好多好多花样儿，小脑袋瓜子滴溜溜转，想的东西可不少呢。

比如不论是妈妈的客人还是你自己的朋友，你都知道端茶倒水，知道尽主人的本份，小小年纪可难得呢。

比如你跟妈妈去超市从来不开口乱要东西，就算是非常喜欢也会跟妈妈商量，要是没同意你也就不坚持了。妈妈一直都要告诉你的，这一点非常难得呢。

还有，你坐车也给老爷爷让过座也提醒过妈妈给人家让座，你才八岁，多懂事。

还有，你上街的时候一直都记得要走人行道要走斑马线，平凉地方小，好多好多人都没有这习惯呢。

还有，你从来不把果皮食袋乱撇在街上，你总是要捏了在手里，遇到垃圾桶才跑过去认真地扔在里面才算。

还有很多很多，你一会儿还得午休呢。今天没多少时间了，妈妈就不一一给搬出来了。

——哈，那我还是好孩子喽？飞儿欢呼雀跃，蹦了过来，抱我的脸左一口右一口一顿猛亲。

“干嘛？拿妈妈的脸当餐巾纸呢？你的嘴巴倒是干净了，可我的脸——”我揪揪飞儿的耳朵，略略放了心，“快去睡吧，一会儿我叫你。”

好咧——对了，妈妈，那咋样才算是好孩子？老师说我不是好孩子，你说我是好孩子，我到底是不是好孩子呀？

我一愣，颇有同感，是呀，到底咋样才算是好孩子？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有良好的学习习惯，听老师和父母的话，尊敬长辈，团结同学就是好孩子吗？我疑惑着不敢肯定。

妈妈，快说嘛，我还要午休呢，要不然下午上课会打瞌睡的。飞儿跳过来，小脚丫稳稳地踩在我脚上，抱了我的腰，小脑袋在怀里蹭，开心地撒娇。

我想我是明白他的渴望的，他渴望在妈妈这里想要听到的答案，可是，我拿什么来回答他？

“等等，你先睡，一会儿你早起五分钟，妈妈给你一个标准答案，好不好？”我揉揉他的头发，送他钻进被窝。

急急忙忙窜到电脑跟前，输了关键词——“好孩子的标准”，然后点了搜索。第一个出来的词条就让我意外地吃惊：原来，这不是我一个人面临的问题？

——什么样的孩子才算是好孩子？北京晚报的报道说，据近期一项调查显示，大部分家长的“好孩子”标准存在欠缺，在父母的期望中，传统“好孩子”标准压倒了以独立、创新、合作为内容的现代意识。

《知心姐姐》杂志主编林珂说：“开始我们并没有对此表示惊讶，但看到后面，却让我们震惊。有创造力被父母排在了第20位，有独立思考能力被排在了第28位、有好奇心被排在了第32位，而看中孩子“能与人合作”的在调查中仅有4人，排名倒数第三。

所幸，很快我就找到了“现代观念的好孩子标准”。想来，是可以给飞儿一个满意地说法给我自己一个中意的指导了。我开心着打开网页：

·身体健康，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发育正常，有好的卫生习惯。　

·善于同别人分享与合作，和睦相处，社会性发展良好。　

·愉快、满足，情绪适应良好。　

·对父母充满爱和依恋，并且有情感应答。　

·渴望学习，主动学习，爱提问，爱表达自己的意见，接受帮助。　

·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在能力和生活态度方面不断成长进步。

就着这六行字，我看过来看过去，却越看越失望，好像这是“现代观念好公民”的标准？孩子呢？小小的人儿如何把他们框进这些又虚又空的东西里？

我犯了愁，不知道怎么样面对一觉醒过来要答案的飞儿。

我盯着墙上冷若冰霜的表，心急慌忙地看分针一圈圈地飞速，恨不能拿东西卡了它，让时间先停驻在这里，给我喘息让我再找找答案。

没有提前叫醒飞儿，眼睁睁地瞅着时间紧迫迫刚刚够他起床背上书包赶往学校。

在他背上书包将要出门的一刹，我刚刚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在国外，那些有道德表现出色、积极参加社会公益活动、体育成绩优秀的学生，都会被名牌大学破格录取。

飞儿疑惑着转头，有点不明以，困惑地笑，却踏实着攀了我的肩，亲亲我的眼睛，“妈妈，别老坐在电脑跟前，得空活动活动，噢？”

“嗯，知道了啦，路上小心。”我有些羞愧地靠在门背后，听那欢快地下楼梯的脚步，羞愧着为母八年，却回答不了娇切切地声问询——咋样才算是好孩子?

2006年10月7日午后于柏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