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感觉到他的存在，常常一抬头一瞥眼就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遁去。

他总是跟着我。有时我就这么坐着，伸出手去，总能摸到一张温湿的脸，依旧是很温柔的表情，微微的笑，带着些淡淡的悲伤。我将手缩回来，贴上自己的面颊，指间还残留着早间晨风吹过树林的凉意。当我睡了，他就从空中悄然出现，俯身从床上空凝视着我，我感觉到他用指尖轻抚我的脸，微凉的，轻冷的，有路边草尖露珠的味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我身边，但我知道他对我没有恶意，因为他给我的感觉是那么的温暖。

我并不是一个除灵师，只是天生拥有一双能看见灵体的魔眼。从小到大我看惯了那些半透明的物体在人群间飘荡，因为我的体质我比一般人更能吸引恶灵，它们围着我不停的缠绕，一面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着我。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因此而丧生。之所以能数次从鬼门关逃脱，我总以为是我运气好的缘故。

可是他不同，当我感应他残存的灵力时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内心，那种悲伤如涓涓细流般从他那儿传来，我会莫名其妙的被感染，象是心头有莫大的悲哀却无法说出，哽咽到快要窒息。

他从来不和我说话，甚至不敢正视我的眼睛。

但我总能从潺潺的流水中，从沙沙的落叶里，感受到他无声的脚步，然后就不知不觉的微笑起来。我也不点破他。

有人陪着，真好。我想。

然后忽然有一天，我开始做一个相同的梦。梦中是一座很美的花园，那些花儿却因为有浓雾而看不清楚。雾中的石桥上站着一个人，白衣，打着雨伞的背影模模糊糊，飘忽如仙，诡异如魅。整个画面充满了淡淡的哀伤，太过完美而显的它不真实。然后画面逐渐淡去，象是他渐行渐远，又象是我自己慢慢退去。我闭着眼睛在梦中努力的回想，一些记忆若隐若现，但梦一醒我依旧什么也不知道。

而他一直都没有改变，那个梦在我连续做了数天后突然消失，就如它来时那么飘然而不着痕迹。

之后我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灵媒馆，馆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盯着我看了好久。

——你身后一直有一个男孩子跟着，他给人的感觉很温柔，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知道，我说。

从馆里出来已是半夜，天空老大一轮圆月，红的令人不敢逼视。我突然记起今天是魔月，是鬼怪妖力最强的时候。

睁开眼睛，我看见无数的灵体从身边穿过，在整个城市上空盘旋，它们的身体被月光染红，穿梭在空中拉出一条条血丝般的线，线的尽头就是那轮月亮，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血光之中。

回过头，我第一次清楚的看到他嘴里的獠牙，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红光。

那些鬼怪都躲开了。

我突然明白了。也许之前我的逃生，并不仅仅是因为好运。

那以后的数天，我再度造了那个梦。

还是那座花园，但这次却没有雾。我在梦中一步一步地登上那座石桥，撑伞之人慢慢的转过身来……

……是他！

依然悲伤的表情，温湿的双眼，以及……

我突然间全想起来了……

我……怎么会忘了他呢……

——无论疾病，或是痛苦……即使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约定，囚禁在时光中而一直没有褪色。

可是一开始就注定了那个悲剧不是吗，人类与吸血鬼……

记忆一股脑的涌现出来，先是咸的，那是等待的人的泪，再是苦的，那是独自忍受寂寞啃噬的心痛……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而记忆中的泪水，从800年前到现在，一直也没有停过。

我们当初无畏的许下这个誓言，可曾想过它有一天也会也会变更？

当我死时，他放弃吸血鬼的不死之身追随我同下黄泉。

可是800年后，我转生了——而他，依旧是灵体。

吸血鬼照例不能转生。

……而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神情却依旧如此悲伤。很久以前的那个誓言束缚了我们，他却心甘情愿的等待。

如果这些年都是他一个人承受悲伤，那我……又该如何补偿？

如果这些年我的确是忘记了他，那么……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背叛？

而我……竟迟钝到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梦中哭出声来，醒来枕巾已经湿透。月光透过窗子静静地洒在我的脸上，我却已记不起为什么而哭泣。

那只是一场梦，梦里经历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梦醒了一切都不再有。我不能解释太多太多的巧合，只有在梦中我才能体会活着。

梦醒时，就该说分手。

…………

他从床上空附下身来，轻轻地，亲吻我流泪的脸。

亲亲一笑，什么都可以忘记，亲亲一笑，什么都能够记忆。

低眉轻笑，他透过那些逝去的年月从遥远的从前对着我笑。

…………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透过窗子，在百合色的窗帘上映出一圈金色的光晕。一切一如往昔。我坐起身来，下意识地以手抚脸，着手处一片冰凉。

……昨夜，我哭过了？

我抬起头，半空中一个模糊的影子正缓缓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