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约里许,石径拐了一个弯,没入山后不见。小路尽头,却有成簇粉红的凤仙花,夹道迎风,灿若朝霞。该是了。这样想时,脚下紧赶了几步,转过小径,一眼瞥见一面石壁,刀砍斧削一般。壁前,有一面小小的石墙,坡顶翘檐,像是一整块石头凿成,单薄而孤独地立在那里。墙后有小泉,几根细细的竹管沿壁蛇行,引出一股泉水,不急不徐地滴在壁下一个天然石盘里,泠然有声。石盘内,却孤零零地躺着几枚镍币。
我于佛经是不通的,所以从不敢妄言谈佛。印象中那位中国唯一的女皇是“明扬佛日,崇重大乘”的,而这位铁腕女皇所推崇的大乘,正是密宗化了的大乘。从教义繁琐深奥的经院哲学一跃而下,依靠单纯的信仰,只向“菩萨”念经祈祷便可避难得福的密宗,一到中国便幸运地碰上极其适宜的土壤,皇权的需要加上一向讲求实际效用的民族心理,立马扎根生芽,蓬勃发展也是必然的事了。至于那首著名的菩提树的诗,似乎更是在佛道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树非树台非台的谒语与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的绕口令该是异曲而同工。至于庙堂里玉皇大帝的背面是千手观音,绝对会得到老百姓的认可,对于结果来说,形式并不重要。
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废话无非是想说,我虽于佛经一窍不通,但并不影响我寻找这座深山古刹的兴趣。这种诱惑与立于大漠风沙中的断壁残垣给人的诱惑一样,哲学与历史只是背景,顿悟与震憾才是需要。
但此时看到的这段石壁却颇令我失望。原以为该有两三间精舍,白墙绿瓦,兼着木鱼声隐隐,檀香缭绕的,再不济也该是一带曲折的回廊,几道颓败的残堞,经得起时间的磨砺,盛得住岁月的沧桑。万没料到只是一座废庙的一方小小的石墙。长不过一丈,高不过八尺,纵有沟壑千里,我这愚钝之辈,又能从中看出什么?
庙是没有了,那么看字吧。顺着石壁找去,细竹管上方似挂了一块小小的纸牌,凑近一看,果见一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味似冰冻矿泉水。
正诧异这“似”字用得奇怪时,突听石壁那边传来询问之声:要喝水吗?我这里有杯子的。
原来这里果然有人!循声看去,只见石墙后转过一个和尚来,皂色的僧衣僧帽,得益于山中气候之便,在这大热天却穿戴得极其齐整。三十多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大约见我脸上结满疑问,他突然地不好意思起来,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要喝泉水的话,我这里有杯子的。便又腼腆地笑了一笑,依然转回石墙后去了。
我却因了这和尚的惊鸿一现,在心中起了一个念头。有和尚就该有庙的,那么庙呢?这样想时,心中突然升腾起小小的兴奋。不由得退后两步,重新细细地打量这石墙来。这才发现这石墙是颇有些厚度,大约有三四尺来厚吧。难道这真是是一座庙?会有这么小的庙吗?
不记得哪本书上曾经说过,在中国的乡村,经常会有一些小小的土地庙,那些飘游在外的旅人,遇到错过宿头或无钱住店的时候,往往就会在这些土地庙里寄夜。将随身的衣包一卷,向土地爷磕两个头谢了罪,就在神前的供桌下,混过一宿。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起身,再向神仙磕两个头道了谢,就又向着苍茫的远方跋涉。这种庙大多是野庙,无人看守。接受着四方无名的供奉,也为四方无名的人提供这种方便。但在这种庙里是睡不安稳的,亵渎神灵倒在其次,主要是虽然躺下了,却还有半个身子露在庙外,若遇着风雪相袭之夜,其中的苦楚,不是旅人,也能想象得到。
如果我眼前的这座庙真是一座庙,那么就该是书中记载的那种庙的规模了,也是我迄今为止所看到的最小的庙。人心一旦被某种好奇勾起,行动便会格外的迅捷。我几乎是一步就绕过石墙,果见石墙正面有庙门洞开。探过头去一看,一座观音像肃然静立,算是这庙名的正解。像倒是那种常见的小泥塑像,一幅黄绸从头顶披下,平添几份俗气。两旁自然是那一对小小的金童玉女。一张小小的几案,横于像下。案上照例有三只小小的香炉。案下,又有两张黄绸裹就的蒲团。刚才的和尚,坐在几案左边一只小小的椅子上。右边,却靠墙放着一张小榻,有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男孩,似是百无聊赖地睡在榻上,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眼神,却只是虚空。
我此时的兴趣,全在那两只蒲团上。据我初步的目测,若真的跪拜下去,那两只脚,绝对会在庙门之外,算是应了那半个身子在外的记载。想到跪拜,突然心中又升起一点小小的不安,我于是又向和尚笑了一笑,嚅嚅地说: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里有菩萨呢,没带香火钱。
那和尚也就温和的笑笑,递给我一只杯子说:泉水的味道很好的。
想着该与和尚攀谈一番的,问问这座藏于深山小庙的来历。想像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毕竟与那种提供方便的土地庙该有所不同。但因有了这个小小程序的不到位,终于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我毕竟只是个俗人!接过杯子,回到石壁下接满一杯水,细咽下去,果然入口柔滑,清凉甘洌,与平日所饮之水大不相同。正闭目享受间,忽听刚才那个小男孩用他细嫩的嗓音说:爸爸,我头疼得厉害。
头疼就多睡一会啊,要么出去睡吧。
一口水停在喉间,用眼角的余光扫见皂色的僧袍一闪,那张小榻在石墙外露出一角,那个小男孩,又懒懒地躺在榻上了。
若被人窥见隐私是一重惊慌,那么对于无意中闯入到隐私里的人大概是双重的惊慌。我因了那声“爸爸”,于惊疑之外又加了一层惊疑,夹着没上香火的小小的愧疚,只得落荒而逃。
转过石壁,又见那粉红的凤仙花,柔柔弱弱地在山风里摇曳。看着这茂盛的花丛,可以猜得到那和尚是出了力的。不觉哑然失笑,我逃什么呢?大凡半路出家的和尚背后,一定有一个迷人的故事。这么一座深山,这么一所古庙,这么一个和尚,该是怎样的一个谜?这个谜,却被我轻易地放弃了。
下山的感觉比上山轻松得多,下台阶如此,下盘山路也是如此。庆幸自己到底坚持了下来,没有出现拎着高跟鞋下山的窘状。也多了些心思坐在车里看那满坡的松杉一棵棵地掠过。松树几乎棵棵形状如伞,虬根劲枝,峭立于绝壁之上。友人指着松树说:这松比那黄山之松如何?可见只要有一定的海拨,哪里都能生出好树。
回到租住的小楼,时已正午。久居城市少了运动,这么折腾一上午之后,友人大呼肚饿,一下车就直奔厨房,却只见锅清瓢冷,负责做饭的女主人坐在麻将桌旁战斗正酣。见了我们,大笑:让你们打牌偏要去受那罪,这不三缺一,我只好凑上了。你们若饿了,自己做去啊,我这里还有四圈,他们不让下的。
饭我倒不想吃,趁着闹哄哄的功夫,偷偷地跑到房间里去睡觉。一觉黑甜梦醒,日已西斜。坐在楼前的草坪上,看着夕阳投在对面的山屏上,所勾出的深深浅浅绿色,真个有“浓泼黛,缓拖鬟”的风姿。忽忆起那庙外石壁下纸牌上的那行字,只觉得那“似”字如一根刺,直剌入心底,隐隐生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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