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篇文章一直拖到了现在才重新开始写。本来它应该与《五月,走近布谷鸟》、《五月槐花开》一起问世的。但因为母亲五月份出了车祸,六月份栏目制作了一个大型活动,七月份我的出门远行,八月份父亲的离去,我一直很难抽出时间静下心来来完成这篇文稿。而这篇文稿在这个系列里我一直认为是份量最重的一篇,所以我不敢冒然以不谨慎的态度来写。
就在父亲离去的前两天的夜里,我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很想完成这篇文章。于是挥笔写了前面一部分。写到情绪激昂处,却有些写不下去了。又因为当时时值八一建军节,台里举行“铁甲魂,火热情”的大型活动,第二天我要对活动作出采访报道,于是那天夜里我没有敢赶夜车,文章被放了下来。没想到这一放就是两个多月,而这两个月却让我经历了人生的重大变化。
拟题写这篇文章时,父亲还好好的活在我的生活里。这篇文章的产生源于五一那次放假回故乡。回来后我几乎是一口气完成了《五月,走近布谷鸟》和《五月槐花开》的草底。就在那天的黄昏,我到楼上找我以前一直留在故乡没有随我流浪的书。我的书没有找到,却找到了父亲保存完好的一箱发黄的旧书。
父亲是一个非常仔细的人,他的书尽管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云依旧包着牛皮纸书皮,整整齐齐。除了纸张的颜色被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雪雨浸透变色之外,纸张上的文字就如父亲亲历的岁月一样清晰。不过父亲生命里的故事如那一页一页繁体字总是那么复杂难懂,就连父亲当年写下的这些文字也如父亲当年走过的岁月一样需要比我们多出许多倍的横撇竖捺。
父亲于2002年失去右小腿,于今年正月十一失去了左小腿。父亲永远也上不了自家的楼了。于是那天下午我在楼上借着昏暗的已经渐微的阳光翻看父亲的那些书,然后我发现了一本日记本,一本父亲年轻时写下的日记本,还有几封父亲当年写的家书。我一并拿了下楼。当时父亲坐着轮椅拿个笤帚在打扫窗台上的灰。我对父亲说:爸爸,你看这些东西可以交给我吗?让我来保存这些东西吧!父亲停下手,眼睛里有一种很深很深的忧伤,看着我手里的信和那本日记本,呆了许久。我不知道当时有怎样的回忆在父亲的脑海里一幕一幕掠过,看到这些亲手写下的文字父亲会有怎样的心情和感慨。但父亲一定不会忘记当年记录那些点点滴滴事情的过程对年轻时生活的那份憧憬希望。现在父亲什么也做不了,年轻已去,梦想也罢,理想也罢,都成了过去。只留了一份久远的回忆和这些苍老的文字。父亲的一生就被压缩在了我手里的这个本子中。我双手捧着这些东西越发感觉到岁月给它的厚重和父辈生活的沉重。从父亲呆呆的眼神里我看了一种撼动我内心让我永记一生的痛,父亲的思索让我感到了我肩头的份量。我知道父亲会答应将这些东西交给我的,因为这些东西只有到我的手里才会有它们的价值,父亲明白这一点。
从小父亲就不许我们乱翻他的东西。因为那时我们翻父亲的箱子不过为了找到一些好玩的东西,为了猎奇。我们还不懂得继承珍惜和保存父亲的艰难坎坷的年轻岁月。在父亲无法防范自己女儿好动的一双双小手的情况下,父亲拿来了一把铁锁。于是父亲的过去对我们来说一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谜。
不知何时,父亲书箱上的那把铁锁不翼而飞。我想也许是父亲专门让母亲去掉的,总之,也许女儿在父亲眼睛里确实是长大了,大到不会拿父亲曾记录了文字的日记或者一本一本父亲认为弥足珍贵的教科书当废纸折了“飞机”或者“竹篮”之类玩具的年龄。于是父亲打开了那个箱子,等待需要这些东西的女儿出现,将这些东西替他保存下去。
事实上,我也知道自己一直是父亲心中这些东西的理想的继承人。父亲常与母亲说起我看管东西的仔细,常常说这点我像极了他。母亲不屑回答:你就说好的都像你,坏的都随了我。我窃笑母亲父亲之间的这种争议,这种争议我想在许多的家庭大概都有过。无论是怎样的儿女从血缘的某种意义上来讲都无非是父母的生命的延续和翻版,无论好与坏。不同的只是儿女生活的时代、岁月故事、感情历程等。父亲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些书。这些书对父亲来讲是值得他用一生珍惜保存的,但对于我的几个姐妹父亲的其他几个女儿而言,那些书并没有父亲眼睛里的那种价值。也就是我,自小就喜欢保存一些伴随过自己岁月的东西。这些东西也许真没有什么价值,但上面积淀的岁月积攒的回忆却不可抛弃,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敝帚自珍的怪癖。好在不是什么坏习惯,便一直任了自己的性子。
父亲在呆呆沉思了片刻之后,对我点点了头。
我真是无意这样做的。谁能想到父亲在将这些东西交给我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竟然会离我而去。
二
我的老家,只要盖房,通常都是一溜儿五间。但我记忆里的老屋却是四间半。
我的父亲与我的奶奶是被吸大烟的祖父卖到给我童年记忆的那个村子的。那时父亲只有四岁。因为父亲不是继祖父的生子,所以父亲的童年少年生活极苦。后来父亲当了兵,成了建国后第一支空军部队的一员,离开了村子。也就在那一年奶奶离世。父亲凭着勤学苦练,在部队完成了高中全部知识的学习。
后来父亲娶了母亲。母亲是高小毕业,如果在现在,这样的毕业简直就是文盲,但在五十年代,母亲就已是村里的文化人了。于是母亲被村里请去教书。当时父亲被分配在成都飞机场工作,不在老家。
五十年代全国大炼钢铁,家家户户响应中央的指示,把做饭的锅都交出炼了铁。然后大队实行大锅饭的制度。母亲当时在学校里的会很多,每次回家,从大队打来的饭早已被父亲的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弟弟吃光了。母亲时常偷偷哭,却没有办法。
后来二叔长大了,也参了军。二叔的媳妇是父亲一手操办给娶进家门的。当时二叔在石家庄当兵,父亲碰巧回老家省亲,正好有媒婆来提亲,父亲不愿弟弟错过了姻缘,只好答应祖父和媒婆代弟弟相亲。父亲是一个性格保守 的人,但为了弟弟,只得去见二娘。父亲远远看了一下二娘,感觉二娘的身材胖瘦还行,然后要来一张二娘的照片,带了照片到石家庄去找二叔。
在石家庄的火车站,父亲与二叔一起照了一张像。父亲去后,我们为父亲放大遗像,就用了这张照片。父亲穿着空军服,目光充满了喜悦和慈祥。可是在父亲的灵堂我的二叔始终没有露面。
二叔娶二娘时,父亲已回到四川。一日父亲收到一份电报,电报上说,母亲病危,要父亲多借些钱速速回家。
父亲心急火燎地找老战友借了三百多元钱赶了回来。在家门口,父亲看到了母亲好好地在院里干活。父亲愣了。就在此时,祖父与二叔三叔见到父亲回来,“亲热”地上前,抢去了父亲的包。父亲被自己的继父和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洗劫一空。但这并不算完,祖父发话,要父亲为二娘准备结婚穿的衣服鞋子。
父亲毫无怨言,又找人借钱为二娘买了两套衣服一双皮鞋,织毛衣的毛线等东西。而当时母亲都没有穿过父亲买的一双皮鞋。父亲的一位朋友怕母亲多心,提醒父亲应该为母亲买一件衣服,父亲这才为母亲买了一件与二娘衣服一样的上衣。
到了三叔娶妻时,父亲已经回到了老家,在离老家不太远的城市上班。
我家的祖屋一共是五间,父亲占西一间,二娘占东一间。中间三间祖父占用。为给三叔娶妻,祖父要父亲将三叔娶妻的费用一并准备齐了,否则父亲将被赶出家门。
父亲东挪西借准备了几百块钱。但祖父说不够。父亲过多地信任了他的弟弟和他的继父。哪里知道这不过是祖父和自己的弟弟将他赶出家门的一个一剑双鵰的理由。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父亲和母亲的一卷被子还是被祖父抛在了院子里。
母亲当时正怀有身孕,母亲知道说好话是很难让祖父回心转意的,含着泪捡起地上自己的一卷薄被,然后牵了只有五岁的大姐的手,父亲抱了不到两岁的二姐,在鹅毛大雪满天飘舞的黄昏走出了家门。
已经是腊月年关了。在漫天飞雪的寒冷的冬夜,我的父亲母亲拖着两个小小的女孩,迷茫着徘徊在村子的街头,不知道自己该去向哪里?何处才是自己的家啊?
后来,父亲在城里离自己工作不远的地方,租到一间房,一所医院的传染科废弃的病房。母亲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第二年的五月,我出生在城市边缘的那间病房里。
三
许多年来,我对“故乡”这两个承载祖祖辈辈生命、希望、艰辛和眼泪的最最厚重本来无法衡量其重量的字并没有多少感觉和感情。我是在父辈飘泊的脚步里出生的,我生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生在一个没有泥土味只有遗留来苏味的传染科的病房里。我真如自己《云归何处》里所写到的,自己的来去是无根的,不知前尘,不知后事,自己的飘泊在娘肚子里已经注定。到现在自己也不过城市里的一粒微尘,不知来处,不知归处。在茫茫人海任冥冥之神将自己举起抛下,沉沉浮浮。
飘泊的东西都在巴望着能找到自己可以靠一靠依一依疲惫和劳顿的附着物。就像沙尘暴中的一粒沙子,总是希望在大风初歇的一刻可以找到一片树叶、一朵鲜花、一块破瓦来歇息一下流浪的脚步,哪怕脚下不是自己的故土。
前面我说过,我的父亲是一个继子。我的亲祖父为了满足自己的烟瘾,先是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在没有东西可卖的情况下,父亲与奶奶便成了祖父换取一锅一锅烟雾缭绕的醉生梦死的欢乐的钞票。
父亲一生都在感激着自己的继父,说没有他,自己也许会活不下来。所以对于祖父的责难虐待,父亲总是逆来顺受。在父亲的口里我几乎没有听到过父亲叫他的亲爹。父亲的心里装满了他的继父和几个弟弟。(父亲的三弟送人)至于亲祖父在父亲的心里有没有一个小小角落,我一直不得而知。我的印象里,父亲把养育自己长大的这片土地当作了故乡,把继父当作了亲爹。从此我也管父亲的继父叫爷爷。这片土地就这样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的亲祖父据说后来当了兵,之后去了台湾。他后来的情况谁也不知道。大姐大学毕业后,因为曾经风闻父亲的经历,很想通过媒体寻找我的亲祖父,父亲不同意。
我能感觉父亲对他的生父怀有一种既生儿不养儿的恨。父亲把内心的感受全部深深压在了心里。记忆里我的父亲只哭过一次。那次父亲喝多了酒,眼睛潮红,因为父亲很瘦,所以喉结一上一下地在他的脖子上滚动看起来也特别明显。父亲哽咽着说自己本不是姓李,也本不是小宋人(我的老家村名)。眼泪一滴一滴从父亲的眼眶里滚出,慢慢流在他消瘦的脸上,也流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慨叹着自己的身世和多桀的命运。但更多时候父亲用瘦弱的肩膀担着我们一家人的命运在一个无依无靠的世界里孤独的前进。
我本来有一个哥哥,七岁时夭折。后来才有了我们五姐妹。四妹出生时,母亲病危。父亲在医院照料母亲,四妹靠吃羊奶长大。但父亲没有想过将四妹送人。后来五妹出生,当时家里的贫穷到了母亲只有一条裤子换都换不下来的的份上。这时父亲的一位战友提出代养五妹。那天母亲抱了五妹到了父亲的战友家,那家人正为五妹过满月大宴宾客。父亲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于是又抱了五妹回家。父亲告诉他的战友,他自己的孩子,再穷也要养大。
初到继父家,父亲就开始挎个小竹篮卖麻糖。麻糖是一种才有的小食品。父亲吸着因天冷而被冻出的清水鼻涕,忑拉着一双破鞋走街串巷地卖麻糖。父亲将一道道街走熟了,将一张张陌生的脸走熟了。从此父亲将脚下的土地看作了他今生的故土,不离不弃的故土。
四
并不是父亲的身世让我否认自己成长有着自己许多珍贵足迹的故土。但对于那片土地,许多年来,我的内心一直有一种陌生甚至隔阂的感觉。记忆里有许多的东西让我理不清头绪。但每一次我乘南下的火车路过那片土地时,我会情不自禁选择一个窗口伸出头去看看记忆中的这个小村,还有那片母亲一手侍弄了许多年的长满了哗哗作响的老玉米的土地。在列车飞快驶过的刹那,我希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一次我竟然真的遇到了。
那次去北京,在列车穿过我的小村的刹那,我看到了我的母亲,站在田里的握了一杆锄头包着淡黄的头巾的母亲。列车不等我喊出“妈妈”两个字已经疾驶而过。而母亲竟然在刹那间也看到了她的女儿。母亲对于自己儿女的声音大概会有一种神秘的熟悉和感觉吧。尽管我的呼喊被风声和列车疾驶而过的轰隆声碾碎,撕成了长长的凄厉的颤抖的悲鸣,母亲还是听到了。在很快的醒悟之后母亲一把抓下了头上的头巾向我摇动,拼命地摇动。那一刻母亲应该也在叫着我的小名,但母亲的声音被列车的轰鸣和车厢内的嘈杂所淹没。我只能看到我的母亲穿了一件灰色碎花衬衣的小小身影被列车抛向远方。我也拼命摇动我的双手,但母亲显然已经看不到我了,我被列车被生活带向了远方。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成了母亲一份沉重于心间的牵挂和忧伤。望着被滚滚车轮遥远了的故乡,我颓然坐在了座位上,泪水如注。在泪光中我第一次品出了故乡的含义。“故”在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以及我的父母在那片土地上所度过的年轻岁月,还有那熟悉了的鸟鸣、一坡坡的酸枣林、街道大喊卖豆腐的老邻居……
当年,父亲被祖父逐出了村里。于父亲与母亲而言,他们希望找到的附着物 还是那片土地,那片伤透心的本不是他们故土的故土。他们无可选择。我的外公只有母亲这一个女儿和舅父两个孩子幸存。(外婆一共生有七个孩子,夭折了五个)母亲无家可归最先触痛的是我的外公。外公为了母亲能有自己的一间房四处奔波,起早搭黑地拼命。那时盖房用的材料主要不是砖头,而是土胚。我永远忘不了自己住过的那四间半房,因为那些土胚上有许多外公父亲母亲的汗水。在农村,不缺少的是泥土,但如果把泥土变成土胚,还需要一个艰难的过程。我的外公为了母亲不再流浪,硬是一个人打了五间房的土胚。土胚只要有力气就可以自己来打,但屋顶上需要的树木外公却让外公愁眉不展。为了母亲,外公将舅父的树砍了(在乡下,女儿没有继承权)送给了母亲。为此,母亲与舅父的仇结了一生。但还是不够,父亲也没有多余的钱来买些树木。所以后来我的家就只有四间半房——西一间因为没有椽来覆顶最终没有盖起来。
母亲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就在母亲搬进新居的一个黄昏,母亲问我:霞,你爷爷的病好了吗?那时我刚会说话,乡下有小孩说话很灵能预测一些事的说法。我脆生生回答:爷爷死了!母亲大惊,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看外公。第二天早上。母亲还没有开门,就有人来敲母亲的篱笆门了。来人见到母亲就跪下了。母亲一下明白过来,外公去世了。
这四间半房累死了我的外爷。
当然后来这四间半房也成了我们童年的天堂,流着泪的天堂。
无论吃过怎样的苦,父亲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把我们无病无灾地养大了。后来父亲又供大姐上大学,以及我们的求学。父亲说,他曾是一个睁眼瞎,没有共[chan*]党,也许就没有他的活路。所以再艰难的日子,父亲还是咬牙让我们上学。
当然,因为我们的上学,我的老家一直是四间半房。在二层小楼林立的邻居堆里,我家的老屋越发破旧沧桑。尽管它并不衰老,就像饱经风霜的父亲……··
五
我最终还是因为四千元钱无缘于大学之门。后来我选择了离开故土,一去十年。
上学时我曾写过一篇《云归何处》的散文,没有想到到毕业时我竟然成了自己笔下的那片飘泊无依的云朵。
等我再次回乡时,故乡的老屋早已没有了踪影。取而代之的也是一座浸满了泪水的二层小楼。但那已经不再是我童年的家了。
六
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在部队采访。我打了车急急忙忙往家赶,当时脑海中还是有一丝侥幸,希望父亲是想见我了,骗我回家。尽管父亲从未开过这样的玩笑。我给外甥女薇薇打电话,薇薇说,爷爷已经咽气了。我一路大哭。
进村的路上,我突然完全明白了故乡的含义:因为路的一头有自己的亲人……若干年后,也许我真的不会再来这个村庄,因为亲人都已离去。故乡那时真的只剩下一个梦了……·
而我的父亲,长眠在了这片他成长过的土地上,真正成了故乡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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