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桥镇总共有11个自然村,因而也就有11个小学教学点。有近一半的自然村离镇很远,从镇里坐车到村上,有的得花上两个小时的时间。路是村级公路,坑坑洼洼,雨天泥泞一片,晴空满天灰尘。古洞初小学校在镇北偏东31度,距镇二十七公里处的一个山坡上,学校是一栋两层每层三间教室的红砖楼房,没有围墙,也没有操场,活动场地就是教学楼前的空草地,从山坡下远远看去,于摇动绿叶中的红楼让人遐想联翩:那飘扬的红旗下,朗朗的读书声,教室外,绿树上,鸟儿在唱歌;草地里,蟋蟀在奏曲,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神往。
摩托车开到山脚下,就得停住了。路,虽然还是有的,不过,只能走,不能骑车。路是小路,小如羊道,曲折。坡不太陡,但走到上面,对于走惯了平路的人来说,也得花点功夫,流一身的汗。站在教学楼面前,看教学楼的窗口空空的,不要说有玻璃,就是窗框也没有,于是,那楼房好象只是几面砖墙支起来的架子,随时都有要倒塌的可能。透过宽空的窗,教室里,横竖地摆着十几张桌椅。那桌子就是四条腿上钉着块木板,椅子是长椅,可以同时坐三四个人,看样子就象八十年代初我念小学时坐的课椅,不同的是,那时是新的,现在呢,则修了又补,补了又修,如同电线杆上贴的非法广告。至于教师所用的讲台,跟学生桌一样,绝对是学生空出来的,放在讲台上,便成了教师用桌了。黑板当然是木制的,四五块木板合在一起,涂上墨汁,等干了之后,就是一块新黑板了,材料及加工费,不会超过一百块,相对于那些工厂里生产的,四五百块一面的黑板来说,节约了好多的教育经费。讲台上散落着几支粉笔,黑板擦是劣质的那种,你可以想象擦黑板时满教室飘扬的粉笔灰。粉笔灰飘飘飞飞,落在讲台上,蒙了一层;落在教师的头上,条条青丝成灰白色。
古洞教学点,只有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三个年级共三个教学班,一个班最多是二十个学生,因此,全校就只有六十来个学生,按照学生人数,这个教学点应该配有三个教师的。与其他教学点一样,公办教师谁个愿意在这样的学校任教呢,即便是刚分配的中师毕业生,不幸被安排古洞小学点任教,但也是呆不久的,他们总会找关系调出来,最起码的也要在镇级公路旁的教学点,所以,在古洞小学点任教的只能是代课教师或家在古洞,老了即将退休的,自愿回去的公办教师。
与村小学教学点相反地是,镇中心学校的教师严重地超编,其超编程度达到一个班级同一科目就有好几个任课教师,大家轮流着来上课,你这个星期我下个星期。在这种状况之下,“支教”一词也就应运而生了,它是特色时代的产物。支教的方案由中心学校的校长制定出台,然后上报局里审批通过之后,一场支援边远学校教学的爱心活动开始了。仪式在镇最豪华的酒店二楼四号房进行,那一餐,所有的支教教师都喝了酒,且都喝得酩酊大醉,干净瓷砖地板到处是圬物。
按照支教方案,支教人员应该是经过严格地考核,经受得起党的考验,教学业务能力强的优秀教师,然而,这一科学的方案在乡镇学校是行不通的。这明显是针对优秀教师。难道优秀教师就得受苦受难吗,就得比普通教师倒霉吗?这对优秀教师是很不公平的。既然方案不能够实施,而又没有更好地方案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由抓阄。规则是,每一批支教人数既定之后,排除去上次派出去的支教教师,其他的教师全都参与抓阄,谁抓到纸上写的“去”字,那么谁这一次就去支教。对于抓阄,是绝对没有人反对的,因为那是最公平的,没有暗箱操作的可能。谁抓上了,谁就自认倒霉。
还没有到开会时间,但大家都早早到办公室里集中了,只等着领导到来了,这根本不是以往开会时大家拖拖拉拉习以为常的现象。大家表现出往日里少有的热情,挤在一块大声地说话,如同一家人。这亲如一家人的场面一直维持到单副校长将弄好的阄儿用一投票箱装好放在方形办公桌上的时候,会场才静了下来,可以清楚地听到旁边人急促的呼吸声。几十双眼睛,盯着那选票箱,那架势,如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要把箱子看穿一样。
谁先来呢?这也是个问题,总不能让一轰的上去抢吧?
小卢手气很不好,镇中学第一批支教人数只有三个人,镇中学全体教师有108个,小卢竟然抓中了,与中心学校倒霉的11个教师一起,开始了为期一年的支教工作。支教队伍的阵容是强大地,每天早上,十四辆摩托车,在赶往教学点的泥土路上小心翼翼地行进,车轮后扬起一阵阵灰尘,如同百马齐奔过,很是壮观。
小卢就这样认识了古洞教学点的代课教师古清风。
古清风年纪比小卢大十八岁,古清风曾经是镇里的中考状元,是镇里第一个去县中学念重点高中的人,村民曾以他为骄傲,可如今,村民再谈起他的时候,摇头替代里原先的赞扬。其实,并不是古清风不争气,而是由于家里太穷了,没法将书继续念下去。同学们奔向高三的那一年,古清风辍学在家,之后在村支书的劝说下,走上了讲台,而这一站,就是十年。
十年,古清风在夜深人静,于翻个身就咿呀响的木板床上睁大眼睛想,什么就是不明白,自己的一生就是这么毁了。
古清风如今还是单身,是古洞村最为典型的大龄未婚青年。在十年的代课生涯中,古清风也不是没有找过对象,而是由于等到他想找对象的时候,年龄已经大了,人家姑娘嫌弃,如此一拖再拖,人也就更老了。何况,代课教师,一个月才那么百来块钱,谁家姑娘那么地傻,把自己往穷坑里扔,那跟往火坑里扔没什么区别。
教学点是没有教师住宿房子的,哪怕是间可以仅能安放张单人床的屋子用来休息,因而,小卢只能早去晚归。其实,小卢去的时候,也不很早,最早的也是7点半出发,9点钟到达支教教学点。每天小卢到学校的时候,古清风已经敲钟赶学生进教室看书了。那钟,也不是啥钟,而是花了三十块三毛钱钱从收破烂的手里买回来的钢管,两头通,之后用铁丝穿过管上的钉子眼,挂在教学楼办公室门口。其实,原本收破烂的要卖四十块,但经不起古清风的嘴皮,才答应以如此便宜的价格卖给学校的。因为节省了9块7毛,古清风为此高兴了一个星期。直到有一天,从一个学生嘴里得知,那钢管是收破烂的从学生那花二十块钱收去时,害了一个月的病,一点精神也没有,梦里时常会破口大骂那收破烂的坑人,不得好死。从此,古清风再也不把破烂的东西卖给收破烂的。
对小卢的到来,古清风显得很热情。毕竟,学校里难得有外头的人来,即便是教师节,学校里也只是古清风一个人,政府的节日慰问,只是在县重点学校,只绝对不会跑那么远的路到一个山沟沟里,让古清风一个人冷清地接待。慰问的场面最少也应该是热闹的,掌声足够响亮而众多的,那才体现出慰问的价值。正如捐款助学一样,总得要给捐助的孩子脖子上挂上一张在红纸上写着捐款数额的牌子,最好呢,还得跟孩子们站在一块照张相片登上报纸,要不然,谁知道你捐款,你在做好事呀。你说你说了好事,没根没据的,这年头,人家不笑话你才怪呢,敢情还说你想出风头呢。小卢呢,却感觉不到古清风的热情。这也理解,不得已来到这穷山偏远点支教,谁的心情也不好。即便是如此,也影响不了古清风的热情,他就象上课一样,把自己的热情和精力投入了讲课中,但学生在讲台下呢?可没有发喜糖那么来神吃果子那么的来劲。
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小卢看着忙碌的老古,觉得生活中有些事情真的很不可思议,就象老古,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甘心让自己的青春年华荒废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教学点上呢,难道,就凭着一颗对教育的赤诚之心吗?小卢很想知道。
小卢爽快地应了老古的请求去老古家坐坐。老古的家在一个不到40户的自然屯,该屯依山而建,山下有一条河淌过,水清澈见底。从山脚下看,屯里都是两层的红砖楼房,站在老古家门前,小卢眨了眨眼睛,他不敢相信,老古的房子竟然是村里独一无二的泥瓦房。那剥落的墙壁上,有长长的水渍,那是由于雨水长年沿着墙壁下滑形成的。其实,以老古一个月那百来块的工资,小卢是可以想象出老古的落魄的,但没想到比自己估计的还要落魄穷困上几倍。小卢的眼眶里有咸咸的液体在流动。
“这老房子,快60年了,早就该推了。可就是——”
不用老古讲,小卢也知道,那是因为没有钱,代课教师,一个月才一百来块,且近两年才提上来的,两年前,才几十块呢,哪里来的钱砌新房子呢,连基本的生活费都成问题,何况,老古还送孩子上学呢。
“妈,有同事来了。”
没有应答。黑且暗的厨房里没有人的声响,一直母鸡从厨房里奔出来,一路高歌,而不是一条大狗跃出来对他狂犬。这阵势,让小卢有如犯了错误被领导传去,正提心吊胆地准备着挨批,结果却发现领导衣冠不整,洁白地衬衫上还有几处鲜红的纯印,领导有气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对小卢说,小卢,你他妈的说说,我是不是很能喝,让小卢惟有苦笑。
“可能是到地里去了,不过等下就会来的。”
“先进屋子里坐坐吧,喝碗粥解渴。山里的玉米粥,可是很好喝的,既能填饱肚子,又能解渴。”
外面天气很热,但屋子里,却有着丝丝地凉意。
“古老师,看来还是住这样的房子好,夏天不热。”
“呵呵。若说这泥瓦房呀,就这点比楼房好。夏天不热,冬天暖和。不过,能住楼房还是要住楼房的,我这是没办法了,才住的。你也知道,代课教师的那点工资,连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假如我也跟你一样是公办教师,我早就盖新房子娶媳妇了。”
“既然工资那么低,为什么还要做呢?”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也很早就想着不做了,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来。你也知道,没有人愿意来这里教学的,那孩子们,真的就没有将来了。”
“不试试看。怎么会呢?”
“我试过了。有大概是在三年前,放假之后,我出去,开学时没回来,后来,在开学的两个月之后,村支书找到我厂里找我,求我回来。所以,就现在这样了。你也许会觉得我很傻。我也这么认为。”
“其实,那也是暂时的而已,总会有人来的,就象我,虽然不情愿来,但现在不是来了。”
“你也许说得对,我选择回来是个错误。可如今,我已经回来了。就走不了了。因为,我还有父母亲要照顾。有时候,好多事情,并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
小卢无语。是呀,还能说什么呢,正如自己一样,并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自己又何尝想来支教,呆在新桥镇这个穷山沟里呢。
老古的母亲回来了,背着一筐的红薯藤,那是用来喂猪的。
“妈,这是来我们这里支教的小卢老师。”
“大娘您好。”
“好。小古同事是吧?”
“是的。”
“那好呀,小古终于有个伴了。你不来,就只他守着那学校,找个说话的人都没。……”
老古的母亲张罗着她的事去了。没一会儿,老古的母亲弄好饭菜,喊在厅堂前聊天的小卢吃饭。饭桌上,有一盘鸡肉,一盘鸡蛋汤,一盘炒青菜。
“把这当作自己的家,随便吃,只不过乡下没啥好菜招待。”
“大娘,您太客气了。这菜虽不丰富,但已经是最好的菜了。”
小卢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些潮湿。因为,小卢知道,那只鸡原本还可以多活几年的,甚至还可以生出好多好多的蛋让主人拿到街上去买换钱,而换回来的钱,都存起来作小主人的学费。可现在,由于自己的到来,那只鸡,寄托着主人希望的鸡由于他的到来壮烈地倒下了,在流尽了对主人最忠诚的鲜血之后,它赤luo地,安详地躺在盘子里,等待着主人紧抓的筷条把它撕裂。小卢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没认真思考就来老古家做客。
那顿饭,是小卢有生以来难以下咽的饭,不是菜难吃,而是,小卢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得到如此盛情的款待。对着碗里大娘给他夹的鸡腿,小卢难以下咽。
小卢决定端正态度,好好地支教。从老古的家里吃饭回来后,小卢想了整个晚上,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小卢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差点毁了他的一生。
天下着大雨,很黑,往古洞教学点的泥土路上,有一辆车在艰难地爬行,车上,小卢双手紧握着车手,额头上,有水珠,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小卢拧大油门,排气管如同炸药炸石头般地响,但车轮还是在原地打转。再拧,车子一下子朝路边的深沟飞去。“啊——”仅有的一声叫喊也被阵天的雷声吞噬掉,雨依旧下。
是古清风找见了小卢,并叫集村民将他送去医院的。幸好那沟不深,仅摔断了腿,住院几个月就能出院了。出院后的小卢还得静养一段时间,所以,学校里的事恢复了原先小卢支教前的样,老古一个人忙上忙下的。不用跑来跑去,整天就呆着的小卢不久就听到关于他的闲言闲语。
“下那么大的雨也争去学校,那不是明白着想找个冠冕的理由住院以便不用整天里跑来跑去的吗。要不然,那么多支教教师,怎么就他一个人去。且一路上那么多深沟陡坡,他怎么就偏摔倒最浅路段呢?等轮到我,我也找个理由去住住院。”
腿还绑着绑带的小卢,听了这样的话,只能当作自己耳聋了。
小卢成了新桥镇中学里空闲的人之一。同小卢一样空闲着不用上课的还有从市第三十八中到新桥镇中学支教的张主任,张主任在新桥镇中学担任的是副校长职务。有人说,张主任后台很硬,也有人说,张主任之所以得下来支教,那是被逼,要不,在市里好好的,干吗往乡下跑,乡下人还想着往市里跑呢。
张副校长很少下来,两三个星期才下来一次,第二天也就回去了。他来的时候,也就是在校园里走走,但校园由于是狭小的,加上学生又多,也没走上两分钟,也就又到办公室里去坐坐了。
坐在摆放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看着墙上钉着的伟人图片,张主任总是陷入深思当中。两年时间,什么时候才到呀。在这种地方呆上两年?那不是逼人发疯吗?不过,想到等过了两年之后,自己可就不再是个主任了,而最差也要弄个副校长来当当,要知道,有了支教经历,评职称等可是优先的。本来,以张主任的年纪和资格,在市三十八中,还轮不到他的,但由于——还是听老人家的话,苦两年,换来的可是一片光明的前程呀。
2009/10/04修改于漂流在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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