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喜字,大红蜡烛,大红锦被上鸳鸯戏水,一朵含苞的花骨朵正悄然绽放,圆房了,瓜熟蒂落之时,一个新的生命也将要呱呱坠地……
青灯一盏,蒲团一个,与世无争,潜心习禅的老方丈走到他所向往的极乐世界,圆寂了,灵魂已超度到天堂,木鱼声声,沉重而又哀伤,愿亡人一路平安……
雄鸡高亢的叫声迎来东方一轮红日又送走最后一抹残阳;初一月弯,十五月满,亘古不变。
生与死,阴阳两界,都逃不开圆的宿命。多么简单的圆啊,笔落纸就可以画一个。又是多么复杂的圆啊,黑白交替,人世轮回,世事流转,光阴滴答……
天上月圆,地上人圆。
数年前的一个晚上,阿婆切了月饼递给即将临盆的姆妈,她还未来的及尝一口,许是月亮太美了,许是月饼太甜了,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来到这个世上。响亮的哭声惊动了乡亲,“这大的嗓门,想必是小子吧。”邻家大婶们寻声而来。
“是嫦娥下凡哩。”阿爷开了一包红宝花一圈敬了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却有三百六十四天在希翼着那个叫人砰然心动的日子。美味香甜的月饼自不待说,一件印花的双排扣罩衫,一双镶着花蝴蝶的红皮鞋,蝴蝶扇动着翅膀,而我秀气娇美的小脚也飞了起来。阿婆烫了米酒,我虽不曾喝上一杯,却已经醉倒在沁人心脾的桂花香中,醉倒在一家人和和美美,相亲相爱的幸福中,阿爷也醉了,他搂着我,“闺女,咱爷俩唱上一曲吧。”小小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我麻花辫子一摆,就亮开了嗓子。实在是困极了,却又实在不忍在这样难得的夜里把自己交给梦境,一颗,两颗,三颗……天上的星星眨呀眨,我数的眼睛都花了,月亮像玉盘,若用它来盛月饼,该是可以盛上多少啊?
我到底还是回到梦的故乡去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很有几分怅然,几分失落,连声责怪阿婆为何不叫醒我,阿婆说月亮姑姑带我到天上去了,广寒宫的嫦娥见我睡着了就托一片云把我送到我的小床上了,原来如此啊,我都不记得了。于是,又掰起了手指,开始了新一轮的期盼……
那都是很久很就久以前的事了。我的生命之树上多了一个年轮,又一个年轮。花开又花落,世事又变迁,沧海加桑田,光阴也竟这般的不待人。青葱岁月的落落欢颜,书生意气的豆蔻年华,声色犬马的恋恋红尘,都只是过往。我回首,却再也看不到它们。我的流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一晃而过了,“月芽儿弯,虫儿飞,阿婆搂着小乖乖,乖宝宝,宝宝乖,地上蚂蚁有几只?门前黄狗睡着了……”这又是多少年前唱过的歌谣啊?恍惚间,我慈祥的阿婆正在灶前为我蒸月饼,豆沙馅的,莲蓉馅的,花生猪油馅的,红糖芝麻馅的,灶膛里的火燃的正旺,阿婆的脸庞被火光映的亮亮堂堂的,好一个有福气的阿婆呦。香味是挡不住地往外散,月饼要起锅了,蒸气把阿婆给包裹住,就如同披了一件好看的纱衣,阿婆不见了……原来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婆走了,安详从容地走了,出殡那天,村里的老老小小都到场了,相互传告着阿婆生前的好,或双手合掌,为她祈求福祗。好一个有福气的阿婆啊,积德行善,讨来儿孙满堂。为人女,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颠簸着一双金莲经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亏亏盈盈,得得失失,一个人字终是写的正,立的端。在阂上眼的那一刻,她的人生走向完满。
月亮在树杈上面,像一盏油灯,散发着回忆的光芒。推窗望去,天空连星星都没有一颗,漆黑是纯粹的漆黑,仿佛是一滴露水般甜蜜的梦境。在更远的地方,是一盏盏橘花般的灯光。我不能确定,那个地方离我到底有多远,但我在傍晚散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灯下的风景。男人在抽着旱烟,坚毅的下巴被爱和回忆笼罩着。在他的对面,他的女人裹着头巾,在做着针线活,年画是很久以前的了,只是还泛着一层吉祥的光芒。这个时候,孩子们肯定已经安睡,他们的睡眠和青草一样沉静,远方像一粒种子一样在他们的心里生长。我的乡愁又一次升起,我仿佛看到了碧绿的池塘,挂满果实是栗子树,风一吹,栗子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长满青苔的河埠,当然,还有火苗般的亲人。
又一次像小时候那样掐指算算,阿爹肯定把柴火都劈利索了,阿娘往和好的面里打了一个又一个新鲜的鸡蛋,雄雄的火又架起来了,香气开始弥散,灶屋,堂屋,院落,最后,穿越千山万水,我嗅到了,今年的月饼,又多了一样栗子馅的。桔子红色的火苗在跳跃,像童年走路的姿势,又像少年时或真或幻的忧愁。阿婆在唤着我乳名,我回了一趟家,我回家了,阿婆又在蒸月饼了,水蒸气又严严实实地把她包裹,她对着我笑,柴火烟吹进了我的眼睛了,我流下了眼泪……
我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拎起那个陪伴着我浪迹天涯的旅行包,那么旧了,却舍不得丢到,有些东西,注定永远是好的,失去了就不会回来了。我,踏上了归途。阿婆的坟前,是需要人奉上几个月饼的,亦或只是需要人陪她说说话……
思念的花,相继浮现,时光继续,阳光温暖……
没有结束,只待月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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