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个五花六花的女人,真的。”绿萼还没坐定,就惊天动地的宣告。
“已婚的女人,有这种思想是极危险的”,紫玉警告绿萼。
“切,想想,就只是想想耶,我的好姐姐,别那么一幅老夫子样儿。我可不是你的学生。就想做个五花六花的女人,怎么着?我容易吗我?结婚了的女人有像我这样过日子的吗?人家是嫁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呢?我是嫁给了一大帮子人,唯独就没男人。婆婆左看右看看我不顺眼,公公倒是不怎么给我难堪,可顿顿饭吃不到一块,人家一天做两顿,我一天做四顿,这还不算早餐。早餐我是做怕了,大家各自去吃吧,就这,每每还被告黑状,说我不守媳妇之道,一大早地把他们老的少的发配到大街上去找饭吃。说得可怜得跟叫花子差不多。这倒也罢了,“老小老小”,跟我家那臭小子差不多,我认了,老人嘛。可这小姑子就太不是个玩意儿了,在她自己婆家闹得不可开交,跟女婿天天打架,把锅都给砸了,实在弄不成了,搬回娘家住。这,我也理解,女人嘛,不容易,咱也是女人,难着咧。可不成想她这一搬回来,我就给压到五指山下去了。”
“喂,喂,别口沫飞溅地没个完,喝酒,喝酒,你不是哭着喊着叫陪你喝酒吗?”紫玉调侃,高脚杯里是绿萼最衷情的“蓝色妖姬”,“要不,替你来杯红色恋人,换换口味?”
“耶,不错,换就换。我还真想换换口味呢。你说这叫什么日子?我一天累死累活地上着三班倒,上得人都不正常了,刚出来路上这太阳一刺,人晕陶陶地,连眼睛都不敢睁。这些咱都不叫苦,谁叫咱命不好呢。”绿萼刻意地翘了兰花指,一幅妖里妖气地样子,飞了个恶心巴拉的媚眼,娇娆娆地问:“你说,咱这小模样儿,缺啥?啥都不缺嘛,凭啥就一天天地过这种日子?就这‘蓝色妖姬’吧,一年难得狠下心肠把自己宠那么几回,说老实话,咱这品味,也品不来这东西格调儿在哪,咱就冲这名字。多邪乎,女人就该是这样子才是。” 绿萼大力地咂了咂嘴。
“鳄鱼,淑女点好不好?别这样卖命的张扬。”紫玉屈了中指,弹绿萼的额。
邻座斜睃的目光让绿萼有些得意。或许是这酒做了道具,绿萼轻松得近乎轻狂:“切,咱勾勾小指头,那孙子跑得屁颠屁颠的,保准过来。”
“你别打岔。”绿萼一脸媚笑逼近紫玉的脸,“你要么乖乖听我谝,我谝过瘾了咱再说正事,要么让我亲一下,嘻嘻,我就听你的,你说啥我听啥,保证不胡闹。”
“喂,鳄鱼,你干嘛?我没做同志的嗜好。”紫玉疯笑着躲开。“你正经点好不好?这大厅里几十个座,都是男女搭配,咱姐俩坐着就够突兀的了,你再胡闹,别把客人都吓跑了,绿岛成了荒岛,老板不把你吃了才怪。”
“哈哈哈——”绿萼张狂地笑,有些歇斯底里,笑得尾音里,有哭的味道。
“好好好,我怕了你,全听你的,你想说到啥时候就说到啥时候,今儿个豁出去了,舍命陪小人。可以了吧?满意了吧?”紫玉嘻皮笑脸地稍带着损了一下下正臭美着的大美女。说真的,并不是要损的意思,是心疼,为着绿萼的不易,是想着,能够笑着,起码在这会陪着她的时候,给大家笑的机会,笑的由头。
“喂,你还别说,要真有人把我给吃了,我乐死了呢。那天小夜下班,一点了,我骑自行车往回走,路上黑灯瞎火的,远远黑黜黜地戳了个影子,我有点心惊,万一是坏人可咋办?嘻嘻,我告诉你,那惊只不过一秒,接下来的一个念头,把我自己都给吓着了,你做好准备,别吓得犯了心脏病,我可不管送医院,打个120啥的,姐们倒可以客串一把。”绿萼笑得有点阴森。
绿萼扯扯自己干涩的发梢,冷冷地盯着紫玉:“那一秒过后,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想有什么怕的?我想那要是个男人就好了!”绿萼灌了一大口酒,把长长的黑发一下一下地卷了,抽下颈上苹果绿的丝巾,绕啊绕的,把长发盘成了一束雏菊,没绕住的丝巾角随着绿萼的动,不安分地,飘飘摇摇牵牵绊绊。
“你的手真是巧。”紫玉喃喃地,迷迷茫茫地望着那熟悉的六角形的脸,五官没什么出色,眉毛有点挑,眼睛有点小,鼻子有点蹋,颧骨有点高,嘴巴有点大,脸色有点苍白,但是这些缺陷组合起来,居然美丽,美丽的极有特点,那美那特点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就像紫玉,每每与她在一起,都是生了宠着她护着她的心,而事实上,紫玉一向是被宠着被护着的。
“绿萼——”紫玉期期艾艾地叫,脑袋都要想破了,却不知道怎么样接这话茬。
“干嘛?想教训我还是安慰我?”绿萼嬗了嬗眼睛,嘴里嘟哝着,“这季节,还有蚊子,真是的。”
“来,干杯,为咱们绿萼的色狼之举!”紫玉收了心思,傻呵呵地笑,端了那杯蓝色妖姬,在手中旋转,“这名字这色彩哪里能与你比?你比她强多了,哈哈,是不是?我可告诉你,你以后下班可小心些,别哪天真碰上了个什么人把你给截住,认真地看看,然后叹着气再摇摇头,走了,那打击可就大啦!”
“呀,你个坏东西!”绿萼隔着桌子扑过来,张牙舞爪地嚷嚷着要吃人,疯闹了一会,冷不丁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幽幽地叹:“嗯,这还差不多,别那么一幅悲天悯人的糗样,我会发疯的。”绿萼端了酒杯,凑到紫玉唇边,“来,今天你也来回蓝色妖姬。别只老清汤挂面的,连喝个酒也恁不爽快。”
紫玉接了杯,一饮而尽。
“你——你别对我这么好!”两颗滚圆的泪珠儿从绿萼的脸上滑落,一颗快,悄无声息地滑入酒杯,一颗慢,滑入紫玉掌心,沁得人心凉,如这秋,如这秋日里没完没了的雨。
绿萼捂了脸,连同紫玉拭泪的手一同紧紧地包裹。“你干嘛要喝,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你别对我这么好,你越对我好,我回去就越是凉,那一屋子的人,他们是一家人,就我一个外人,我在我自己的家里多余。有时候心里实在难受,实在憋得慌,就给涛涛他爸打电话,电话通了却吵架,他指责我这不好那不好,批评我这不对那不对,我那个气啊,结婚五年,把他和我在一起的所有零零碎碎的时间加起来,笼共就四个月。我生儿子的时候他都不在跟前啊。他凭啥啊?这一大堆破话还不是他爹妈他妹给说的,我怎么了?我伺候了老的伺候小的,我还要上班,我招谁惹谁了?在单位受气受累倒也罢了,咱命苦,咱认了,咱认了还不成吗?可回家了还得察颜观色,看人家脸子过日子。我住的是我自己的房子,怎么就活得跟个童养媳似的?这苦,咱都忍了,认了,咱是农村娃娃,啥苦不能吃?逢年过节,周末假期,人家小夫妻逛荡商场,溜达公园,领着孩子高高兴兴回娘家,我呢?涛涛他爸到现在连我娘家的路都没认上,他说那塬太平,路太多又都是一样的,他没认下正常。可是这正常吗?现在这社会这样做女婿的怕没几个?我怨过他没有?没有,跟了他,他是我男人,好歹我都能过得去。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就名义上有个男人,我是守活寡啊,我是个正常女人哪,我,我真是说不出口。”
绿萼狠狠地一口气喝干了酒,“我,我买了一个跑步机,放在卧室,工作强度本来就大,可还是有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跑步,拼命地跑,一直跑,跑得身上那汗,人像从水里刚捞出来,跑得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就跟死了似的。我一天天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呀。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照样带儿子,伺侯老人。我是想当个好媳妇的,可结果却哪儿也不落好。我单位那个小萍老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说跟他老公打架了,那多幸福啊?你要打架,还有个人陪你打,你要吵要闹,还有个人愿意跟你吵跟你闹。我这算什么?哭也好,笑也好,死也好,活也好,全是我一个人的事。你说家庭暴力吧,那还有人管管,冷暴力也罢,热暴力也罢,它不还有个名堂,有个说道呀。我这算啥?纯粹一自作自受!”
第三杯蓝色妖姬送上来了,紫玉换了杯。蓝色妖姬在紫玉手上,红色恋人在绿萼杯里。
“女人张扬着说我要做个五花六花的女人,别人觉着可憎,就像我,只跟你说说这压在身体内的话,你不定还怎么样想呢。至于跟别的什么人,借个胆我也不敢说,平凉就巴掌大点个地儿,说这种话,还不等于找死?我在家门口的街道上遇着个男同事,说了几句话,婆婆的脸就拉了几天,涛涛他爸电话里的声贝也高了一大截。”绿萼撇撇嘴角,也不知是落寞还是不屑。
“可男人就不一样,五花六花那是本事,保不准涛涛他爸在外面就五花六花的。这世道,男人家谁拐带的女人多,谁就有炫耀的资本,就有脸子有面子,那是有本事的标志。你说说看,这什么世道?我不就喜欢化个妆吗?不就喜欢买衣服吗?不就喜欢穿得时尚点吗?其它哪一样我做得差了。我蔫塌塌地都快枯死了,捣腾的穿鲜亮点,没招着谁没惹着谁吧?他们凭啥整天摆了一付守家护院的架势,好像我耐不住寂寞不是良家妇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咋想就咋说也成啊,偏就不说,偏就遮遮掩掩敲骨吸髓似的,我快郁闷死了。”绿萼灌下一杯酒,倒提了杯,看残酒一滴一滴跳荡在手心手背,密密地酒滴很快迟滞了紧赶的步子,停,歇,积累,然后再滴——一滴一滴,滴穿了一天两天,两月三月,四年五年,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日子。
五花六花,原是花花世界。
就草地起草台,七草八草,也是草草生涯。
瓶中酒慢慢死去,杯中酒慢慢鲜活,胃中酒慢慢变酸。
蓝色妖姬,红色恋人,两个女人,两杯酒,推杯换盏间,已是一个雨娆娆地秋天。
2006年9月30日午后于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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