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姓蔡，是我高复时的班主任，年近六旬的老头儿，身子骨很硬朗，皮肤黝黑，双目放着冷光。老蔡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因为在家闲不住又跑到复习班发挥热帮学校管理纪律。

经历过高复的人都知道，对于学校来说，虽然所有学生都是自家的孩子，但应届生是“亲生”的，而复习生则是“抱养”的。这一点，老蔡在第一堂班会课上便语重心长地和我们分析了一番。面对我们这一群曾经被大学拒之门外的年轻人，老蔡像个望子成龙心切的老父亲，一天到晚守着我们，几乎下课铃一响，他都要走进教室“唠叨”几句。高复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在他的高压统治之下，我们都觉得非常压抑，没过几天班里就怨声四起。

开学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一个对老蔡“积怨”很深的男生一进教室便兴冲冲地跑到讲台上大声宣布：“同志们，我们进入无政府状态了！”班里一下子炸开了锅，乱哄哄的，只隐隐约约地听到“老蔡出了车祸”的字眼。我和周围的几个同学都只当他在开玩笑，因为前一天晚上老蔡还好好地站在教室里絮絮叨叨了一大通呢。他说第二天要去开会，不能到班里来了，叫我们自觉遵守纪律。这会儿估计正准备去开会吧，怎么会出车祸呢？但在紧接着的数学课上，数学老师证实了这件事。

原来，老蔡本打算早上不来学校直接去开会的，但还是放心不下，起了个大早想到学校看看我们早自习的情况再去开会。天下着雨，老蔡出门时天刚蒙蒙亮，他步行到一个拐弯处时被迎面快速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撞倒在地，被撞断了四根肋骨。据说老蔡被送到医院后还是放心不下我们，马上要求学校给我们班配一个代理班主任。老蔡出事的当天晚上，代理班主任就来了，可是他压根就不管事儿，随我们怎么闹。班里的纪律一团糟。自习课时，坐在闹哄哄的教室里，我们都特别怀念人老蔡的日子，心里特不是滋味儿。可是，老蔡至少要在医院里呆一个月。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班里的同学都三三两两地到医院去看望老蔡，之前对他的怨气全都烟消云散了。老蔡见了我们一边叹着气一过叫我们要自觉。后来我们知道，那个代理班主任跑到医院和老蔡说：“这帮孩子很难管教，怪不得考不上大学。”其实我们早就习惯被人瞧不起了，打走进复习班的那天起，便准备好承受各种奚落。但是老蔡，他在退休前好歹也是学校的领导，我们不能丢他的脸。于是，所有人都达成共识安分了许多。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有个同学跑进教室说，他在办公室里看到老蔡了。他真的回来了，自习课上课铃声一响，他便像往常一样站在教室门口，一脸严肃，双目放着冷光扫视着教室的各个角落。惟一不同的是，他的左手轻轻地按住腹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老蔡都忙碌地奔波于学校和医院之间。每天下午预备铃一响，他便到教室来叫醒趴在桌子上午睡的同学，然后赶到医院去打点滴。晚自习的时候，他又回到教室来“坐镇”了。

所有老师里头，只有老蔡把我们当作“自己人”。他会因为我们对个老师不满而跑到教务处要求换老师。老蔡留给我们几十个人的感动还不仅仅于此。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更是让我们每一个人刻骨铭心。

那两天我们模拟考，临近高考了，班里的气氛非常紧张。老蔡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维持纪律但是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倦怠，常常心不在焉。最后一场考试一结束，我们就看到老蔡拎着一只黑袋子匆匆离开，大伙儿都觉得有些奇怪，要是往常，他还会到教室来询问我们考后的自我感觉。模拟考后学校给我们放了三天假，我们都抓紧时间到学校外疯狂放松，把对老蔡的疑问抛到了脑后。三天后我们回到学校，考试成绩也出来了，那次我们班考得一蹋糊涂。老蔡也回来了，还是一脸疲惫，左手臂上挂着一块黑布。他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成绩表，教室里鸦雀无声。老蔡叹了一口气，告诉了我们一件本不想告诉我们的事情。原来，我们模拟考那两天，他住在乡下的老母亲病危，奄奄一息，等着他回去见最后一面。但是老蔡放心不下我们，坚持等到我们考完才回去，当他赶到家的时候，老人家早已经咽气归天了。老蔡低声地讲着，眼里闪着泪花。他愧对他的老母亲，而我们，则愧对老蔡。

后来和朋友讲起这件事情他们都表示不信，他们说这不是人之常情。然而这的确是真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老蔡流泪。

走进高复班，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幸，然而遇到老蔡又是我们的幸运。我们都自以为被命运玩弄，到高复班受苦受罪，却忘记了，每天都有一个比我们更疲惫的人默默的陪着我们守着我们。

如果说高复是我们这群天涯沦落人的聚会，那么，那次痛苦的聚会终于散场了，那些黑暗的记忆也都成了不复重来的回忆，然而老蔡，此时他仍站在高复班的教室里，面对着另一批写满无奈与苦闷的面孔，陪着他们一起承受命运的考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便曾用这名诗来赞美过老师，那时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作文纸上多一条波浪线。今天，我再一次引用了这句诗赞美老师，我们敬爱的老蔡，他是当之无愧的红烛与春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