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市立医院的一间单人病房,窗明几净,病人已经住院半年了,病情一直在不断恶化,医师曾不止一次开出病危通知单。她时断时续地出现肝昏迷,可她今天以早忽然显得头脑特别地清醒,她很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觉得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反照吧。
她叫戴丽萍,已经七十九岁高龄,是位儿孙满堂的老太太。戴老的老伴比她小一岁,是位离休干部。老人自己知道,医师给她用药,只是为了延长寿命,她的病,就是华佗在世,也无回天之术了,可病人戴丽萍今天天亮之后,大脑随着太阳的渐渐升起,往事也慢慢地涌上心头。
她首先想到了她的地主兼资本家的父亲,已经长眠地下五十七年了,老父亲死于土地改革中的镇压恶霸地主。老人家被枪毙时并不老,才四十三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老人生前对共[chan*]党的新民主主义理论,国民党的三民主义政策,都有一定程度的理解。他至死没有承认他的种种恶霸罪名,他留下的遗像文革中都被烧成了灰。前十年戴丽萍凭记忆请人在电脑上为老父亲绘了一张标准像,挂在了她的卧室墙上。她这不孝的女儿,或者说,她这从未尽过孝的女儿,不要到久,就要到阴曹地府去见地主兼资本家的老父亲了。她感到很冷,她认为无颜去面对生她养她的亲生父亲。
人老了,总是容易忘记眼前的,总是容易记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
戴丽萍用手拉了一下轻柔微薄白净的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她感到自已很虚弱。当年老父亲确有良田上千亩,并且拥有一家作坊类工厂。田地都由雇用的长工种棉花,工厂是个小纺织厂,有纺纱、织布的机器,家里养了几位护院的家丁,用现在的话来说,可以称为保安了。就这点资本,在当时的小镇,已是首富了。父亲出门总是穿着整洁的中山装,戴着礼帽,登着皮鞋,显得十分威严。他认为他的家产是他二十年惨淡经营的结晶,可当时别人都认为是剥削压迫穷人的铁证如山的证据。在“打土豪、分田地、镇压恶霸地主”的口号声中,他接受了几个回合的批斗会,几番来回的游街示众,又随着一声枪响,他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他是小镇第一个被镇压的恶霸地主,曾经受他资助过的共[chan*]党队伍里的一位抗日时的朋友闻讯赶来时,见到的已经是一堆黄土。那位亲手开枪毙了父亲的土改工作队队长,被父亲的朋友撤了职。
人死不能复生,老父亲的朋友把青春年少、家遭变故的戴丽萍带到了县城,为天生丽质而又在城里读过初中毕业的她,安排了一份很理想又能胜任的工作。
若干年后,每每想起父亲的死,戴丽萍总是善意的认为,为了新生的人民政权的进一步巩固,为了无产阶级专政更加牢靠,父亲作了自我牺牲。
父亲的朋友是个滴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的人,不仅为小戴安排了一份工作,还为她介绍了对象——一个比她小一岁,拿过枪、立过功的解放后转业在政府任职的干部。
然而,她的婚姻很不幸。虽然如今都到了古稀之年,这一辈子就这样艰难的过过来了,而且她已处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但她仍然清晰地记得,婚后几十年,她一直想要离婚,遗憾的是,却曾未说出口来。那个年代的人,不象现在的年轻人,说分手就能分手,想离婚就能如愿以偿啊!
婚后戴丽萍知道的第一件使她震撼的事,是她的年轻的丈夫曾经任职土改工作队队长,虽然不是亲手枪杀亲生父亲的那位土改工作队队长,但就他这经历,就已经使她感情上受不了了。她老是梦见是他的丈夫用手枪毙了他的亲生父亲,接着是痛苦一场,直到哭醒为止。可当时他们已有了一位牙牙学语的女儿,而且她在中学读书时,曾经加入国民党三青团的历史正在接受组织上的审查。她不能说出与革命干部离婚的话来,否则,她会成为反革命,成为国民党留在大陆的特务,她的档案“社会关系”一栏中,就填有海外关系。此时提出离婚,即使不像父亲一样遭到枪毙,也免不了牢狱之苦啊!
那年组织上对戴丽萍的历史问题审查之后,她被调离了县邮政局分信分报纸的国家重要岗位,去县农机厂当了工人。组织上的安排就是上帝的安排,她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她的丈夫也因她的出生不好而又有海外关系,被从县委五人小组调到乡下一个人民公社担任党委副书记,政治前途一片渺茫。政治的失意使野心勃勃的丈夫对她的态度变得野蛮起来,拳脚相加的家庭暴力上演了,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心灰意冷的戴丽萍不仅在内心深处无声地喊叫“我要离婚”,而且想到了去见已故多年的父亲,向他老人家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可生为人母的她,岂能忍心丢下已为心头肉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呢。
公元一九六四年初,戴丽萍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丈夫为了自己的升迁,积极响应伟大号召,主动要求全家下放。她的家搬离了县城,她的五个孩子随她去了农村,她失去了当工人的铁饭碗。明明是丈夫不满足县水电局付局长的现状,想进一步升官,才申请全家下放,却硬要说是戴丽萍的家庭出生不好,又有海外关系,必需全家下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接受劳动改造。她就这样愤愤不平地离开了工厂技术员的岗位,回到了生她养她的老家农村,在曾经是她父亲拥有的那片土地上,种起了棉花。丈夫的积极表现换来了新的花领,晋升为县农业局局长。丈夫很少回趟下放农村的那个家,她们的婚姻已经形同虚设,她看到了虽然清贫但还温暖的许多农民家庭的夫妇,也靠争工分过日子,妇唱夫和,也不失为美好人生。戴丽萍的血管里流着父辈勤劳节俭、扎根土地的精神血液,她和孩子们在“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标语注视下,依靠乡里乡亲们的关心和照顾,顽强地活了下来。这个时期的戴丽萍,觉得离婚不离婚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实在意义。婚姻对她而言,似乎已不复存在。她恨他,她在十分痛苦的时候,会去老父亲的坟头痛快一场,发泄自己的郁闷心情。她寂寞加痛苦,常常独自一人躲进生产队打谷场的稻草堆里偷着流泪。丈夫的绝情使她成了实质的寡妇,村庄的一位比她年长的大嫂要为她找个相好了,并劝她说,这个年龄不偷情,老来会后悔的。戴丽萍是位有知识的女性,出生大家闺秀,她与那位比她年长的大嫂断绝了往来。
岁月悠悠,十年文革在那多有磨难、环境恶劣的农村广阔天地里,演绎了不少让她终身难忘的故事。身为当权派的丈夫,也曾在靠边站的时候,回到她的身边,在这农家小院里,当了整一年的家长。丈夫仍然不改指挥员的本性,每天一早,带领全家人向毛主[xi]像举行早请示,睡觉前的仪式是雷打不动的晚汇报。孩子犯错了,在毛主[xi]像前下跪请罪,戴丽萍也不能例外。他们的家庭生活,并没有因为有了早请示、晚汇报而带来安宁,仍然和过去在城里时一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天天唱的毛主[xi]语录歌,没有给缺吃少穿的一家人带来多少幸福和温暖。好在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三结合”时,戴丽萍的丈夫作为革命有功的干部又一次回到了领导岗位。他当上了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不需要继续呆在农家小院给老婆孩子念报纸了。戴丽萍也受大队革委会的信任,当上了小学语文老师,也就是个不下田干活而有固定工分的民办教师。
躺在病床上的戴丽萍想到这里,她在心里问自己,当时干上了民办教师,一年之后,他的丈夫才知道这件事,那么,她是不是、算不算粘了丈夫的光呢?或许大队干部看她丈夫的面子,才给她安排了这个差事吧。当年不少下放知青嘴里叫着要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心里却都不想干农活,都在谋求教师呀、赤脚医生呀、生产队记工员呀、会计呀、仓库保管员这些事情做。如果说自己的一生曾有过丈夫照应的话,也许那民办教师的工作就应该算了。除此而外,她的一生中,丈夫给了她什么呢?
戴丽萍下放农村整整十五年,五个儿女有三个在农村视为下放学生而招工进了城。直到公元一九七九年国庆节前夕,国家为她落实了政策,她才携同两个没有工作的女儿回到县城,住进了她曾工作过的县农机厂的公房里。此时的丈夫,己经升迁到市里工作了,她没有去找他,而是在厂里依据政策办理了退休手续,让她的小女儿顶她的职当了工厂的车工。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与她分居的日子里,有没有过新欢,她过去也很少想这些,怎么会在生命将要终止时,突然想到这个人生的复杂问题呢?被窝里的戴丽萍认为,再不想也许就没有时间去想了。她看着护士走进了她的病房,是在为她的病房打扫卫生。年轻漂亮的护士,她的当年也曾这样年轻漂亮过。戴丽萍看着护士的一举一动,想着她的苍白的人生,眼睛里流出了心酸的老泪。
戴丽萍的丈夫离休后和他在城市成家的长女生活在一起,她自己的晚年生活是和在县城工作的儿子一起过,得病前她一直生活的很平静。给儿子儿媳忙忙家务,为孙女儿整理书案上书籍课本。应该说,她的生命的晚年是幸福的。十多年前的一个国庆节,戴丽萍的生活在海外的哥哥回过一趟大陆,她们兄妹在生命的晚年实现了大团圆。老哥从台湾带回了不少钱财,她的五个儿女每人都得到了一份丰厚的意外收入。她又想到了她的丈夫当时接待孩子舅舅的情景,简直可以用可恶两个字来概括。
舅舅是作为台商回乡探亲的,他住在县政府台办为他安排的宾馆里,把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密码箱交给了妹妹戴丽萍。戴丽萍的丈夫闻讯赶来了县城,当时他是位共[chan*]党的处级离休干部,他成功地导演了他们确是一对恩爱而又完美的老年夫妻。连走在路上都是手牵着手,而且上楼梯时,他总是扶着她。他对老舅舅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大谈特树台湾的市场经济发达,现代化的程度高,说大陆比台湾至少落后三十年,似乎他去过台湾一样。他主动提出陪同舅舅上黄山,又陪同老舅爷去乡下祭祖,第一次在地主兼资本家的老岳父的坟前跪了头。
最后一次的家庭聚会结束时,由戴丽萍保管的密码箱打开了,里面有六个小包裹,五个外甥及外甥女各一份,还有一份是戴丽萍自己的,里面裹着的都是美钞。那位老舅爷早在回大陆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并且知道可怜的小妹已与她的丈夫分居多年。那位经商多年的国民党老党员,没有给这位共[chan*]党的离休干部一块硬币。戴丽萍的善于演戏的丈夫不仅没有隐饰住尴尬的老脸,而且还厚颜无耻地提出要在有生之年亲自主持为老岳父修墓,希望老舅爷回台后再寄些钱过来。真叫人恶心!如今,她的老哥,已在海峡彼岸的台北去见他的地主兼资本家的父亲了,戴丽萍在想,她也该是去的时候了。
医生进来查房了,小儿子进来探视老母亲了。医生把她的小儿子喊了出去,在医生办公室里,小儿子听医生说:“老人家今天情况很不好,血压只有四十至六十,随时都有可能停止呼吸。”
小儿子开始手机通知他的兄妹速来病房。戴丽萍的老伴和她的五个儿女中饭边都到齐了。
在挤满亲人的病房里,戴丽萍的老伴问道:“老戴,今天是国庆节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儿女都到齐了,你要想说点什么,今天,就当着儿女的面说吧。”
“我要离婚!”病人的声音很小,但在场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和戴丽萍的老伴都听见了。
病人当心在场的人没有听见,又连说了三声:“我要离婚,我要离婚,我-要-离-婚!”
戴丽萍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断气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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