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邂逅“偶像”依然绝情

发表于-2006年09月29日 晚上10:50评论-0条

天黑的时候,我们的车来到了目的地河西庄村。

因为第二天上午就要对活动进行实录,我们只能提前一天到达现场。除演员外,我们栏目一共来了八个女的。两个女主持,一个挂名的导演依冰,两个负责表演服装的小凤和婷婷,一个负责话筒的丽娟,还有一个就是负责做活动采访报道 的我。

河西庄是一个新型农村。但这里地处深山,非常偏僻。村民原来居住的屋子大多在百米的深沟里,非常散乱。绿树环抱之下,梯田层层,在村外根本看不到村庄。因为新任的书记敢想敢干,勇于创新,于是才有了今天开山填沟之后矗立山边沟上的一百多幢新式别墅。但沟里人家的老屋还没有拆掉。我们之中一位老记者开玩笑说,这是为日本人做好事呢,以前的屋子日本人来了想找都找不到。现在你看,高高在上,大炮轰可以不用瞄准目标……我们都笑了:你还等日本人再来一回啊?

新河西庄新兴了一些村办企业。我们下榻的河西庄大酒店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为酒店刚落成不到一月,店内只有四十多个床位。而那晚事实上我们来了近一百人。本来台领导想让我们回去,但因为离城里太远,且第二天早上五点就得再来,我们决定凑合一晚。

除两位女主持分到了一个标间外,我们五位女子分到了三张并排放在一起的床位。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我们进来后,对面的两张床位上又入住了两个广告公司的女孩。我们几个人本来在单位就能说到一块,这下更称了我们的愿,大声叫着抢被子抢枕头,在床上蹦着像小孩一样疯了起来。这时我们的女主持进来,问我关于节目串词的事。因为我是栏目的撰稿,文字的东西都是我来处理,我随女主持来到她们的房间。等我把节目串词与主持人套好回来,几位同事已经躺下了。

我也赶紧躺下。但我们都没有睡意,说着各自的心思和想法和这个社会的一些不平之事。不时的小凤起来检查一下谁睡着了,挠痒一下欲睡的人,并把她的枕头拿掉,嘴里还说着,让你睡?我们要说一夜话的,谁也不许睡。然后我们都大笑起来。对面两张床上的女孩已经没有了声音,我们还在闹。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婷婷起来打开了门。原来是别的房间住不下了,又要安排一位女的进来。借着楼道的灯光我看到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衣着还算体面。我们也不理她,顾自玩着。依冰说,咱们别乱了,人家要睡呢。说着用眼睛漂了漂对面已躺下的三位女人。小凤可不管这些,还是哈哈笑着闹着,嘴里嘀嘀咕咕说,管她呢,谁让她们跟咱们住一块来着。

第二天天不亮,楼道里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我们几乎一起醒了。真烦,又没咱们什么事,咱们再睡会,依冰说。起吧,要不没有早饭了,小凤说。这时对面的三位女人已经起了床。广告公司的两位去找她们的同伴了,只剩了昨晚最后进来的那位女人。

那女人在化妆。我们这才知道她是来参加本次活动的演员。等我洗漱完回来,她的妆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我和丽娟小凤都在窗户前“收拾”自己的脸。我看到那女人梳了一条很长的假辫子,就随口问她,你表演什么节目?那女人顾自摆弄自己的头发,也不看我们,淡淡回了一句,我表演《打酸枣》。

我一听笑了:“是秧歌《打酸枣》对吗?”

“是的。”女人边梳头边回答。

“我也会唱呢。”我笑说。

“是吗。”女人这次抬头看了我一眼。

“这是一个借打酸枣为题的恋爱故事。小时候我看过。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戏,尤其特别喜欢看秧歌。”我说这话的过程中专门用了“特别”两个字。因为我小时候确实非常喜欢看秧歌戏。

女人再次看了我一眼,“你是哪里人?”

“我老家是长治县的。”

“哪个村的?”

“小宋的。我小时候壶关秧歌团经常去去我们村演出。”我说。

“哦”女人再一次看了我一眼,“我以前就是壶关秧歌团 我吃了一惊,“那你认识以前在壶关秧歌团演《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泪美人》中叫什么…·就是经常演男主角的“瘦小生”吗?”因为时间的久远,我能依稀记得一些故事情节,但却不记得故事中人物的名字了。

童年时,因为没有电视,村里也很少放电影,于是总是盼着村里唱戏。村里每年秋收过后会有一个庙会,而庙会时必是少不了有戏可看的。那时,因为我们村是从“小大寨”过度过来的富裕村,所以有的剧团一旦没有了台口,就到我们村候台口。这时大队(那时的叫法)只需管这些剧团的饭,有时再给些化妆费,村里就会一连唱上几天戏。有时三天,有时两天,有时五天。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这无疑于比过年的热闹还要好的事情了。有时上午学校上课,下午放假看戏。有时干脆放假几天。那几日我们就像脱缰的野马,即便上午不演出,我们也会呆在舞台前“占地方”。村里舞台的观众席是露天的,不像城里的戏剧院有整齐的椅子可以让观众对号入座。那么要想可以安安稳稳看好戏,不用挤在人群之中饱受拥挤之苦,只能提前把凳子椅子放到舞台下“占地方”。小时候我对做这件事是乐此不疲。一听说村里唱戏,不等剧团来,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舞台下“占地方”。也就是用粉笔在空地上圈一个估计自己家人邻居够坐的地方出来。但尽管我跑得快,还是有比我更快的人早已经圈去了中间的好地方。我每次几乎都是只能圈到边上的一块地方。虽然偏是偏了些,但看戏的效果还是不错的,总比到开戏再搬了凳子来看效果要好的多。然后就早早的一家一家将自己认为与自家要好的邻居的凳子搬到舞台下。常常饭也顾不得吃,在舞台下守卫自己占好的地盘和凳子。但也有不讲理的观众来了就往里挤,见地方就会放下自己带来的凳子,全然不顾我看首地盘的辛苦。这时我会特别委屈地与前来抢地方的人大理论起来。“你没有看到这是我的地方吗,我都占了几天了,过来就坐,又没有先来后到”?来人如果识相认为自己理亏或者认为不值得与我这小孩子一般见识,自然离去。但也有的很蛮横的,坐下就是赖着不走,此时我会特别特别难过,然后与之纠缠不休。在“占地方”这件事上我第一次认识到一些隐约的人性和人与人之间会因为利益而起战争的。但我先天就是一个特别执拗的女子,只要认为自己是对的,就不会让对方得逞。于是自然少不了保卫“领土”的“战争”。因为当时在乡下“占地方”是一种被乡人认同的做法,所以大部分人还是为我说话的。“你看孩子占地方都几天了,辛辛苦苦的,你来了就坐,确实不对。”“好吧,如果你家人来了,我让开行吗”。抢地方的人终于妥协了。等戏开演了,我的什么本家婶婶嫂嫂才悠悠地来到舞台下。然后我就会兴奋地招手让她们看到自己。当她们从人堆里挤进来坐下的那一刻,我感觉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义很值当的事。以致后来村里唱戏时,邻居的大嫂见我就会说,霞啊,咱村唱戏哩,你给咱占好地方了吗?后来我出外读书,村里唱戏自然不能再参与了。我的邻居见我就会遗憾地说,走了咱霞,看戏都没有人给占地方了。

因为地方是自己占的,所以那时我几乎是逢戏必看。我记得小时候壶关落子常到村里唱戏,那个剧团被村里人戏称作“外甥戏”。后来新建的壶关秧歌团也常到村里演出,秧歌团被称作了“小外甥戏”。

说实话,开始的看戏过程对我来说无非是看热闹。什么《秦香莲》《十二寡妇征西》《薛刚反唐》,我现在都想不起那些戏名,也分不清是梆子还是落子,更别说学唱了。直到秧歌团来到我们村演出之后,因为这个剧团的行头是仿越剧的,很是新颖别致好看,不像平时的那些剧团的行头很土(当时我认为)不好看,而且秧歌团的演员都很年轻,演得也很投入,我竟然入迷了。

戏快开演前,我常常会挤到后台看那些演员化妆。看他们一层一层给脸上涂上白色油彩抹上红色胭脂,用画笔画上黑黑的眉描上黑黑的眼线。这使演员的眼睛看起来会很大很美。有的男角化好了妆穿上了高高的黑筒白底的靴子、白色的衬衣宽大的戏裤,在后台摇来摆去,大眼睛忽闪忽闪,特别神气。有的女角头上扎了一头的花,每走一步一头的花都灿灿闪光,似落在头上的五色蝴蝶,美的让我瞠目结舌。小小的女孩在躲后台的小小角落,用稚嫩的目光第一次品尝了世界上的所谓“崇拜”。

我清楚地记得饰演焦仲卿的那个女演员。瓜子脸,高挑的身材。上妆之后,简直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最重要的是她的动作演得极到位人也长得极标致。她一般演状元、书生之类的角色。一出场我常常就被她的飘然若飞的衣着和不俗的气质所吸引。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她戴了黑色的状元帽,身着大红状元袍,腰间紧扎一根玉带,在舞台上春风得意地摇头晃脑走来走去的样子。

因为喜欢她演得角色,所以也就格外喜欢她这个人。每次一看到她卸装后在路上走,无论我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对伙伴说“嘿,瘦小生耶”,然后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她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去。当时就感觉她走路的姿势都是那么与众不同,那么好看。有时自己也窃笑,自己的目光是不是会把人家看得不会走了。我一直不知道“瘦小生”的名字,我一个小小的女孩断不敢上前去问她的名字的,于是我和伙伴妹妹都叫她“瘦小生”。

“瘦小生”带给了我许多童年的欢乐。我喜欢她婉转的唱腔和蹬靴走路的样子,于是我就学她的唱法和走路的样子,在许多睡不着觉的夜里时,拿了枕巾或者母亲的长围巾披在肩上当水袖,穿了大人的衣服当戏袍,甩着”水袖”哼哼呀呀地在炕上(把炕当舞台)唱,慢慢地竟然学会了几段秧歌戏。直到现在我还是能唱几段秧歌呢。

我看到女人轻轻笑了一笑,心里不免有些淡淡失望,必竟已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何况人海茫茫,世界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呢!眼前的她即使在壶关秧歌团呆过,谁知道又是哪一届的呢。

“你是问《打酸枣》中演小毛的那个女的吗”?女人这次看着我的眼睛问。

“好像是吧。就是演什么戏里王恩的那个女的。”我怕她想不起来,顺嘴哼了一句戏 词 “我的家住在西山梁家坪,王恩本是我的名…··”

“那是一部神话戏。在那部戏里,王恩就是我演的。”女人很快地说,“还有你刚才说的焦仲卿,《泪美人》中的王子都是我演的。”

我心里一惊,眼前这个女人难道就是当年我崇拜过的“偶像”吗?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什么影星歌星。喜欢哪个影星的角色或者喜欢哪位歌星的歌最多不过就是把看过的电视再看一边,喜欢听的歌自己学会了也唱上几嗓子,不过如此。但童年时唯独那位“瘦小生”给我留下了特殊的印象,以致于现在听说女人说她在秧歌团呆过,我就会想起记忆里的“瘦小生”,想起童年的那些时光,并急切 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

我不由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女人。也许因为年龄的关系,她显然与记忆中的“瘦小生”不太像。记忆中的“瘦小生”是瓜子脸,眼前 的女人脸胖了很多看起来倒更像长脸。当年的“瘦小生”举步轻盈,眉宇间流露出一种高傲不俗,顾盼生辉,慑人心魂的魅力,眼前的女人虽然化了浓妆,依旧是黑眼线勾出了一双大眼,但眼睛里却没有我记忆中的水灵与光泽。“瘦小生”身材婀娜,走路如春风摆柳煞是好看,眼前不过只是一个有些臃肿的很普通的女人,虽然比普通的村妇多出了几分富贵的样子,但却找不到当年的丝毫潇洒飘逸,美目流盼。

这时化妆师开始给演员们化妆,我们的房间里进来许多的演员。我方省悟女人一早上一直是自己在化妆,而且化的是戏妆。这时丽娟拉了我一把,“走吧,人家都化妆呢!你在这儿干吗?”“哎呀,丽娟,月霞今天遇到故交了,你让人家说会话吧。”依冰一旁打趣。我与女人打了个招呼,走出了房间。下楼时,依冰有些幸灾乐祸说,咱们一夜还闹人家,以为不认识呢!原来你们有如此深的渊源。月霞这次你这次可没有白来壶关。

节目开演之前,我进村子做了一些采访,与当地的老百姓聊了一些关于村子建设和对村书记的评价的一些事。因为我还必须对活动做报道,节目开演之前我来到了露天舞台下。

这时我看到了后台已经穿好戏服的女人,我走近了她。起床后我一直看到的是她厚厚油彩下的脸,且在屋里光线也较暗,我并没有看清她脸上的皱纹。但现在是在户外,而且离她很近,我看到了一张经历了风霜的脸。也许是她穿了戏服的缘故,我从她的身上依稀辨出了一些当年的风韵。但如何与能与我脑海中的明眸皓齿风华正茂的美丽女子相比呢?我的内心一阵酸楚,今天来参加表演的演员都来自社会,大都没有什么身份。正是这样,今天来,台里也不用支付什么工资。也就是说,今天来的都是一些廉价演员,有的是为了上电视扬名或者初出道的演员。那么这就意味着她现在的处境不算太好。我对她说了当年自己对她表演的迷恋和崇拜,以及她给自己留下的深刻印象。最后我笑道:没想到我们会有今天的相遇和相识的。我绝不敢想我们能在见到的。我还以为凭你的功底和表演水平,至少现在你应该是一个带着许多学生的老艺术家了。她苦笑了笑,告诉我后来壶关秧歌团新进了一批人,不再演当年的传统戏,改演了舞蹈、唱歌之类年轻人爱看的东西。她与一些老演员就离开了剧团。加上当时县文化局也不太重视剧团的发展,秧歌团如今已经解散。当年的演员如鸟雀各自投林,自谋生路。她现在跟着社会上的一些野班子为了生存混口饭吃,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单位。“好多原来的戏,现在我都不会唱了,就像你刚才哼的那段戏,我都忘了”。女人说这话时,哭了。我看到泪水从她已经化好妆的眼睛里缓缓流出来,在涂满油彩的脸上慢慢蠕动。这些眼泪是心酸,是回忆,是无奈。泪水渐渐蒙上我的眼睛。我明白我们的话题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她内心一定有许多痛楚失落,但又能怎样呢?人生如戏如梦,往事不堪回首,我越说她当年的美丽也越会使她伤感悲痛。当年她在舞台上流的是虚假的故事的眼泪,是为了打动观众的心;今天的她在舞台下流的却是真实的生活的眼泪,打动的是一颗经历岁月的渐渐老去的自己的心。谁又能说清如戏如梦人生的长长短短,谁又知道自己将奔赴背负怎样的命运?

“那时我是十八、九岁的姑娘,憧憬着人生多美好啊!今年我的儿子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已在上大学了,我已是一个半老的女人了,生活已在走下坡路,没有多少奔头了”。女人黯然的眼神让我的心里很难受。

是啊,那年我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二十多年的时光,花开花落,雪飘雪融。桃花杏花春风里还是旧时清香与模样,而我却不似年年岁岁可以相似的花儿,我也只能任容颜在冰冷与炎热的季节更替中悄然变化,成了今天的模样。有时我甚至不敢去翻动留在童年仅有的几张照片。因为照片中纯洁的眼睛与今天的忧郁失落浑浊的眼睛全然不同,当年贫困岁月里自己却又有一颗欲飞的心,如今自己仿佛与眼前的女人一样只有许多生活背后的失望和伤心。照片定格了瞬间的岁月,却定格不了流淌着的生活。未见鬓上霜,却不是旧时颜。

我不知见到当年的“偶像”对我的记忆来说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没有今天的相见,也许她将永远年轻永远美丽在自己的记忆中;但今天命运却安排我与我童年不敢走近的“瘦小生”不期而遇,让我圆上了一个沉积悠久岁月的梦想。但她的样子和景况不免让我多了几分伤心和感慨。我们交换了电话,并且我终于于二十多年后知道了她的名字――张剑华。

9月29日

本文已被编辑[好运气]于2006-9-29 22:55:4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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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好运气点评:

老艺术家的这一生让我不由得谈了口气,心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