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到秋天了,午后的太阳已不那么刺眼,变得很柔和,暖暖地撒在身上,让我有些睡意。一片发黄的叶子轻轻落在肩头,没有一丝气息,它终究是要老去的。林子里会传来些鸟叫,这让我不会觉得孤单,纵然已在这个疗养院里呆了一年半。
“友芝,今天气色不错哦。”身后一个轻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回头笑笑,那是半年前进来的护士易珊,年龄似乎与我相仿,微胖,特别爱说话。
“友芝,你知道吗,那个十七号床的老人,就是那个从上头退休的萧干部,今天他家人来看他,开很名贵的车子来的哦,看起来像很有钱的样子,听说啊,他曾经是h市的副市长诶…友芝,你有听吗?”点点头,易珊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不得不承认,我有点喜欢这个小女孩了,她就像十四岁以前的我,开朗活泼,拥有简单却让人嫉妒的幸福。每天她都会抽空来找我聊天,虽然我不曾说过一句话,但她仍然愿意和我分享这个疗养院里发生的一切琐碎的事情,这对于她和我而言,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哎呀,已经这么晚咯,我要去做事了,友芝,明天见咯。”她朝我眨眨眼,跑远了。
目送完她,继续散步。这里的秋天是我最爱的季节,它就像一位沧桑的老人,满怀着往事,慢慢地向一个没有极限的终点踱去,那种心情是历经了暴雨后的平静与坦然,偶尔涌起的伤感是随记忆破碎的人和事,如那一片片老去的叶子,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累了,在草坪上小憩了一会,醒来才发现太阳已快下山,我快步朝疗养院走去,不然又会像上次那样让院长担心,发动所有的人来找我。
(二)
这里的草坪很舒服。
虽然昨天被说了一下,但我依然要跑来这里,因为秋天实在太短暂,我要趁它离去前温暖我的身子,这样才不会在冬天里觉得寒冷,我要带着秋天的记忆温暖整个冬天。
仰面躺在草坪上,小草摩擦着耳朵,痒痒的,阳光很充足,可以感觉到它们在鼻尖上跳跃,我落进了橙色的海洋。
不知睡了多久,我睁开眼,坐起来,整理凌乱的短发,这才发现不远处坐着一个男孩。我很惊恐地爬起来就跑,他是谁,从哪里来的。
“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认识你,你别跑,我我我…”我跑得很快,怕他会追来,跑到疗养院门口,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回头看看,还好,他没追来。
这个下午就这么被这个闯到我地盘的人给破坏了。
我讨厌男人,讨厌陌生人。
(三)
苏丽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地窝在角落,泪水溢满了她大大的眸子,她哭得伤心欲绝。
“求求你,友芝,友芝,你不要这么对我好不好,我求求你…”那个人是我吗?她站在苏丽面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她的嘴角扬起,分明是得意,是胜利,她逼进绝望的苏丽,抓着自己大把的头发用剪刀绞着,那黑亮的头发落了一地,落在苏丽的面前…
“…”我从床上弹起来,满身的冷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伤害她,我泪流满面,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冷,我只是觉得冷,寒意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一点一点地将我吞噬,我裹紧了被子,却还是觉得冷。
深的夜,静的疗养院,一个孤独的孩子,蜷缩在床上,她被自己遗弃了。
(四)
眼睛很肿,连双眼皮也变成单的了。
想出去走走,即使今天天气不好。
害怕回忆昨晚的梦境,可是一闭眼,苏丽那满是泪痕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我想我怕是一辈子都不要出去了。
才走到草坪那边,刚要坐下,就听见一个响雷,起风了,黑压压的云积聚过来,一个雨点,两个雨点砸到头上,紧接着滂沱大雨噼里啪啦泻了下来。
也好,希望这大雨能冲走过去的记忆,不要让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这样痛苦了。所有的回忆,就在今天做个了断吧。
我眯着眼睛,开始努力捡起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五)
如果不是那天早放学,我不会在门缝里看见那不该看到的一幕,那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也许我会继续我简单的快乐,直到我老去。
你们不会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看见一个不是爸爸的男人,抚摩妈妈的头发的感觉,那种感觉,是最最信任,最最深爱的母亲把我踢下万丈深渊的痛苦。
我摇着头跑了很远很远,我想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可那男人的手放在妈妈头上的情景却一次又一次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我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这个世界我最爱的人欺骗了我。
那时的我,刚刚懂事,即使我痛恨我的母亲,但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那是个耻辱,更多的是我不想伤害善良的父亲,于是我承担了这一切,从那时起,我的心灵就套上了一个枷锁。
爸妈永远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主动提出去学校寄宿,而且从那一天起,我不再对妈妈笑了,当时的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六)
三年的高中生涯很快就过去了,因为紧张的学习不让我们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这三年间,我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只想探望一下我的父亲,对于母亲,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母亲似乎知道了,但她胆怯地不敢问我一句,只是往我的包里填加衣服或吃的,她的眼睛红红的,想摸我的头发,想和我说话,但我冰冷的眼神逼着她远离我。好脾气的父亲终于忍不住要来打我,我一动不动,让他来打,母亲却拦腰抱着父亲,一边流下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一如既往。
我上了一所好大学,我想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尤其在这个坐火车要坐二十多个小时才能到家的学校。
苏丽是我的室友,她有着大大的眼睛和粗粗的眉毛,一头短发更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秀气。记得她看见我的第一反应,是摸着我如丝水滑,乌黑发亮的长发,惊叹道:“你的头发好漂亮。”我们成了挚友,我欣赏她的爽朗不做作,她喜欢我的沉静,并爱及了我的长发,她喜欢帮我梳洗它们,很认真很细心,仿佛这是她自己的一般。
(七)
即使其他同学不说,我自己也感觉到苏丽对我的感情,似乎有些过了。她不许我和其他同学交往,无论男生或女生,有时,她会怔怔地看着我,问我喜欢她吗?
对于苏丽的这种情感,我很痛苦。本以为自己孤独的心有了友情的依偎,但却没想是这种结果。我试着远离苏丽,但却不忍心看见被我冷淡的苏丽再也没了微笑的理由。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我再次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男人,是他让我推开了母亲的爱。
那天回宿舍,我听见苏丽叫他叫爸,我像被抽空了一样,站在那里,半天没动。苏丽拉着我的手对男人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男人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忽然有些异常,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照顾我们家苏丽。
我的表情是什么,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八)
第二天起,我不顾所有人的眼光,又成为了苏丽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只有我知道,这次不是纯粹的朋友了。苏丽显然对我的热情受宠若惊,但很快她就适应了,她想,我是喜欢她的。
我们依偎在草坪上聊天,我们手牵手走在校园里,我们的生活里只有彼此。
苏丽有时凝视着我的眼睛,说,如果我抛弃了她,她会去死。她说得很肯定,我的心微微颤栗。
一个深夜,熟睡的我感觉有东西在我旁边,我睁看眼,惊恐地发现苏丽在黑暗里吻我的唇,她的动作很轻,我一把将她退开,苏丽很害怕,她一直在说对不起,我没有理她,转过身子面向墙壁。我听见她慢慢爬上床,躲在被子里小声地啜泣。我突然觉得很恶心,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却无能为力,因为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报复。
十九岁的我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孩子了。
(九)
我想,苏丽的心已经完全在我身上了,因为她喜怒哀乐的来源都是我,这让我很兴奋。
我应该算是个漂亮的女生,追求我的人不在少数。我选择了一个出色的男生,他叫薛乐,高高的个子,沉稳的性子,指甲每次修得很干净。他追求我已经一个多月了。
所有人都惊讶我找了个男朋友,尤其是苏丽。把薛乐带回宿舍的第一天,苏丽的眼眶马上就红了。那段时间,我和薛乐进展很快,尤其是在苏丽面前。我想我快把她逼疯了,这让我异常兴奋,为什么不呢,我五年来的怨气终于有了爆发的出口。
苏丽的精神一点一点地被我瓦解,她成了一个自闭的女生。最开始反感苏丽的同学这时把矛头指向了我,这群自以为是正义的维护者,她们比鄙视苏丽的性取向更鄙视我的背弃。可我不在乎,生活对于我而言早已没有了快乐的资本,我在乎的只是我的计划。
我知道苏丽撑不了多久,终于在那个我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我走向她,拿起剪刀绞下我的长发,让它们在苏丽的面前悲哀地落下,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在它们落地的瞬间,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丢下一句冰冷的话,我转身走掉,“知道么,我鄙视你,你让我恶心。”第二天苏丽没去上课,当室友中午回宿舍时,她被眼前一幕吓晕了,苏丽上吊了。
(十)
学校有意要封锁这个消息,于是警察很不张扬地邀我去问话。
那时的我,高兴?悲伤?恐惧?我被自己吓到了,虽然这种结局是我想过的,但我没有勇气接受这一切。
“她死了吗?”我用怀疑的口吻问警察。
“听说你是她生前的好友,她出事之前和你说过什么没有…”我看见警察的嘴巴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苏丽死了,她死了,死了…胃里一阵恶心,我吐了一地,接着昏了过去。
调查没有任何结果,证据表明,苏丽是自杀而死,至于她为什么自杀,是因为她暗恋着我,我却另有所属。警察和苏丽的家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没有骂我,哪怕是一个责备的眼神也没有。
爸爸妈妈也来了,他们听见消息后非常担心,看见我精神恍惚的样子,以为是失去了挚友后的打击。没有人知道我是这场谋杀的幕后黑手。
那年,我十九岁。
(十一)
不多久,我就休学了,家人替我办好了离校手续。原因是什么,我失声了。
来到了这所南方的疗养院,据医生说,我的声带没出现任何异常,主要是心理障碍。于是爸妈把我送到这个景色怡人的地方来修养。
妈妈本来想留在这里一直陪我的,我用眼神抗拒着,终于,她不情愿得和爸爸走了。
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在这陌生的地方。
刚开始,我很不适应,每天晚上都从噩梦中醒来,我看见苏丽哭泣的脸在眼前晃动,我的精神状况不是很好,身体也变得很虚弱。所有的人对我都很关心,长我一辈的人都叫我小姑娘,因为那时的我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身体又单薄,眼睛里满是忧郁和悲伤。后来我逐渐适应这个地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就是还不能说话。
(十二)
头沉沉的,嗓子也干干的,我睁开眼,白色的房间,这是我的房间,因为屋子里有一股熟悉的花香。
“她醒了。友芝醒了。”易珊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她笑得好夸张,眼睛都快没了。
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凑了过来,他们的表情都很夸张。我挣扎着要起来,有一个人体贴地扶了我一把,还放了一块枕头在我身后,我感激地看看他,那是张陌生的脸。
“你这个死丫头,吓死我们了,昨天这么坏的天气,还出去散步,要不是被人发现了,你…”易珊突然变得好凶。
“易珊,没事就好,别说友芝了。”院长走了过来。
“友芝,还好吗,这几天,我可不许你再出去了,不听话可不给你吃巧克力了。”院长故做严肃,我笑了笑,点点头。
原本不大的房间挤了满满一屋人,尤其是那些爷爷伯伯们,都过来摸摸我的头,原本不习惯身体接触的我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好温暖,这种久违了的温暖,就如阳光普照般的灿烂。
(十三)
在床上待了一天,觉得好闷,趁大家没发现,我偷溜了出来。
像做贼似的,每走过一个房间,都很辛苦,当我正以为要成功逃离时,听见后面一声“不许动”,我沮丧地举起手来,哎。
“又想出去玩了吗?”正疑惑这陌生的声音是谁,他已经走到我面前来,那个给我枕头的男生。
我抿着嘴看着他,希望他别去告发我。
“走吧!”他笑了笑。
我疑惑地看看他,不解。
“你不是想出去玩吗,院长是不同意,但有人陪同,他会考虑的。”他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伐。
“我叫萧杰,是十七床萧爷爷的孙子,你叫友芝,对吧?”他朝我眨眨眼,他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
“昨天我去散步,看见你在雨里不醒人事,就把你抱了回来。”昨天是他抱我回来的,我停了步子,朝惊讶的他,点了点头,算表示谢意了。他又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十四)
曾经有一对恋人,女孩要去北方念地校,男孩留在家乡工作,说好了等女孩一毕业回家就结婚。故事往往不按原先的情节发展,女孩在学校里爱上了另一个男孩,与她有共同的梦想,共同的爱好,在家乡的男孩不知这一切,满心欢喜地等着女孩回来做他的新娘。终于,女孩决定了要和那个男孩厮守终生,她已经坐上了去他家乡的列车,就在这时,得知消息的男孩愤慨地上了火车把女孩给拽了下来,女孩求男孩放了她,她会谢他一辈子,男孩说,如果放了她,他会后悔一辈子。就这样,他们结了婚,日子过得平淡,然后生下了一个女孩,那个就是我。
父亲的来信让我震惊了,他终于肯向女儿吐露实情,忏悔他这一辈子对母亲做的错事。他再也不忍心看见母亲的忧伤,希望这封信能让我原谅母亲。
我的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母亲是爱了那个男人前半生,而我却毁了那个男人后半生。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男人抱着苏丽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这种悲痛是来自于一个父亲失去爱女的痛楚,老天,我做了些什么。
(十五)
那是一个用粉色彩纸包起来的礼物,此刻它在我手里。
“打开吧,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萧杰的脸上挂着期待的笑容。
这是礼物吗?我轻轻地抚摩着它,很怀疑这是送给我的。
“包装的不好,是我自己包的,不过我很用心。”萧杰一脸的诚恳。
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本书,很漂亮的一本彩页书,叫做《月亮忘记了》,我想萧杰定是看见了我眼里的贪婪,他笑了,“喜欢就好。”简单的文字,简单的色彩,简单的人物,简单的故事。
爱不释手是什么意思,我终于明白。
那夜,看见月亮在我的房间里,我在梦里笑了。
(十六)
薛乐,此刻站在我面前。他一直都这么好看吗,我问自己,也许是我以前太忽略他吧。
“友芝,你看起来还不错。”他伸出手,弄乱了我的短发。
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这个地方真好,你好象胖了,我也叫我妈妈把我安排在这里住好了。”他打量着我的屋子,然后目光重新放在我身上。他的目光有些犀利,让我不敢直视,总觉得心慌慌的。
“没想到我会来是吗,我求了你爸妈好久,我是有些想你了,友芝。”薛乐突然抱着我,我一惊,他身上的气味很陌生,我怀疑是否曾经和他相恋过。
“能再见到你,真好。你是我的初恋,知道吗?尽管你不是那么喜欢我,但我很高兴你能让我和你在一起。真的。”薛乐的话让我开始同情起他,也许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我会喜欢他,但那时我一心想着报复,他只是我的工具。我是个坏女人。
我接受了薛乐的怀抱,闭着眼感觉他的存在,企图在记忆里搜寻和他有关的东西,但结果等于零,除了他的名字,我完全忘记他了。
(十七)
薛乐要我带他去看疗养院的风景,我应允了。
在路上,他牵起我的手,我没有反对,仿佛很自然,却没有心跳的感觉。他的手掌很大,被他牵起就好象被哥哥牵着一样。
我带他去我经常去的林子,那里很静。薛乐不太多话,走走便问我累不累,我摇摇头,对他生涩地笑笑。
我们坐在草坪上,抬起头看天上的云。忽然,薛乐凑向我的脸,我闭上眼睛,做好了准备。许久没了声响,睁开眼睛,薛乐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了一封信。
我很平静地阅读着信,原来在苏丽出事那天薛乐就知道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利用了他了逼疯苏丽,他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知道,在信的结尾,他说他爱我,会等着我回去。
天上的白云悠闲地飘着,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像它们那样无牵无挂,我就回去找他。
(十八)
“友芝,别磨蹭了,快点。”易珊拉着我向萧杰的房间偷偷摸摸地走去。
我努力想挣脱她的手,但她实在太大劲了,我被她拖着走。
“快点啊,你想被别人发现啊。到了,看看,保准你吓一跳。”虽然很不情愿地做这种事,我还是忍不住好奇从门缝里看了看萧杰的房间,那是,墙壁上贴了好多张素描,都是一个短发的女孩,是我吗?我吓了一跳,他画了好多张我的画像。
“哈哈,他喜欢你呢。”我挣脱了易珊的手跑了。
听说,天使不会眷顾做了坏事的孩子,天使都不眷顾的我,他会眷顾吗?
(十九)
天逐渐凉了起来,我的秋天远去了。
开始思念远方的家人,而且思念得如此之深,叫我有时会淌下泪来。
最近,梦里经常出现妈妈,她很年轻,充满母爱地抱着一个小女孩,妈妈的样子不是很清楚,只晓得是她,早上醒来,发现脸上有些泪痕,才知道昨晚又梦见妈妈了。
我想她,却又怕见她,六年了,我没好好对待过妈妈,现在想起来,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却不知道怎么弥补。
很多时候,我会收起我的伤心,帮易珊给那些老人们做些事,这样心里会舒服些。
(二十)
很多天没看见萧杰,也不晓得他去哪里了。我走在林子里,忽然想起他。
这条路走了将近两年,我闭着眼也能走回去吧。
闭上眼,张开双手,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去,唔,似乎有点难度,我在脑海里勾勒着小路的路形。
感觉左手忽然被紧紧一抓,随即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别睁开眼睛,让我带你走完这条路好吗?”他的话让我不忍心拒绝,我没有睁开眼,被萧杰牵着。他走得很慢,握着我的手渗出细细的汗珠。我的脸有些躁热,心跳也快了许多。闭着眼睛的我,虽然不晓得前面是什么,但我却相信他,这种感觉,是在黑暗里依附着一个人的安稳感。
这条路似乎很长,我们都走得很慢,一路上,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呼吸声让我觉得很安全。
(二十)
刚回去才知道,妈妈已经来了。
我忽然很激动,跑上楼去,走到门口,看见了她,我的妈妈。她正在帮我收拾柜子,她的头发几时白了两鬓,我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友芝,你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妈妈惊喜地看见我,她情不自禁想摸摸我的头,手抬在半空又落了下来。
“你爸爸本来也要来,可工作太忙,下次我叫他一块来。天气变凉了,你穿这么少会冷的呢,妈妈新给你买了件毛衣,白色的,知道你最喜欢白色的了,不晓得合不合身,要不要试试?”妈妈拿出一件漂亮的白色毛衣,放在我面前。
我低着头,强噙了眼里的泪。
“那我放在这里,你要记得穿。友芝,妈妈想,在这里陪你两天,好不好?”妈妈的语气里透着恳求。
我的头低得更低了,大滴的泪珠落在地上。
“两天不行,要么一天,再不然半天?”妈妈几乎有些卑微地求我。
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所有的悲伤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我无声地哭泣着,瘫坐在地上,没了力气,只是浑身颤抖地抽泣着。
“友芝,你别哭,都是妈妈不好,妈妈,妈妈现在就走。”妈妈的眼圈红了起来,她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还没好好休息,马上就拿着包要走。
我不要你走啊,妈妈,妈妈,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妈妈,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啊!
妈妈的背影很孤独,我才发现这么许多年,她瘦了许多,她不时拿手背抹去眼泪。
(二十一)
“妈妈!”这突如起来的叫声让快步向前的母亲停了下来,她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是我叫的吗?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一声有些沙哑的陌生的声音是从我嗓子里发出的。
“妈妈!妈妈!妈妈!”我尽我所有的力气喊着,母亲跑了过来,抱着我哭了起来。
两天后,我准备好回家的行李,和妈妈一起走。
所有的人都来祝贺我,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他们的真心。在这里住了快两年,我忘不了这个让我恢复的家,这些和蔼的家人。易珊哭着抱着我,要我一定回来看她。
萧杰也来了,他送了我一幅画,上面那个短发的女生不再忧郁了,而翘起了嘴角。我很谢谢他。
“什么时候能再见呢?”他看着我,有些不舍。
“该见的时候会见的。”我望着他的眼睛,感谢他带给我美好的时光。远处的妈妈召唤着我别误了火车,我跟他说再见,想转身离去,又觉得忘记了些什么,在萧杰的错愕中,我掂起脚,吻了他的脸。
“我会来看你的!”萧杰在原地跳了起来。
(二十二)
“滴滴滴”闹钟响了很久。
从梦中醒来,我长吁了一口气,往事如爬山虎一般蔓延进我的梦里,拉着我往下坠,正当我以为万劫不复时,响铃把我拉回了现实。
今天几月几号,星期几,我头有些昏。
走出卧室,看见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在她背后站了好久,我走上前去,张开双臂,环绕着妈妈的腰,把脸贴紧她的背,贪婪地闻着妈妈身上的气味。
我终于又拥有你了,妈妈。
在家的感觉很好,闭着眼睛,赤着脚,用手慢慢感受它,前面是床,这边有个柜子,那边是书桌,哎呀,碰到脚,什么时候新添了一把靠背椅。
如果可以,我再也不想离开家,离开我的亲人。
(二十三)
我退学了,没有心思继续学业,也不想再回那个学校了。
开始写作,在阴天,晴天,雨天,艳阳天,捧着我的电脑码字,看一个个一样大小的字在屏幕上出现,我很满足。
“友芝,去修修头发吧。”妈妈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我感觉她的手指轻捋着我的发梢。
照照镜子,才发现浓密的头发又长了起来,不知不觉,已到了胸前。
拿着梳子在丝滑的头发上轻轻梳理,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说我的头发像绸缎,乌黑亮泽,是苏丽说的,只有她才那么珍视我的头发。
想留起长发,为了苏丽,她曾说过,我的长发是她这一辈子最爱的东西。
做错的事情,不能弥补,那就让我用长发来纪念逝去的人吧。
(二十四)
男人看着我,有些木讷。
我看着男人,开始可怜他,开口:“我叫友芝,是苏丽的同学。”想去看看苏丽生活的地方,找到她家住址,坐了几个小时火车,我看到了她的父亲。
男人缓缓舒展了脸上的皱纹,僵硬的笑容,悲哀的眼神。
“你好,请坐,你来有事吗?”男人看着我,想从我身上找到她女儿的一丝气息么?
“我只是想来看看苏丽的房间。”看到每一件属于苏丽的东西,愧疚的心又沉重了些,我快窒息了,想离开。
临走之前,心里有些疑惑,“请问,也许有些失礼,苏丽的妈妈呢?”挂在墙上的照片里找不到一个女人的痕迹。
“她没有妈妈,苏丽是我领养的孩子。”男人的嘴角泛着苦楚,他的思想似乎飘到了别处。
我惊谔了,他难道没有结婚?难道是因为…母亲?
“你很爱她是吗?”我脱口而出。
“…”男人有些困惑,随即点点头,“苏丽是我一手养大的,我把她看作是我的亲生女儿…”逃也似的跑出了苏丽家,我不相信男人和母亲有着天荒地老的爱情,那我和父亲算什么?
(二十五)
“一只风筝一辈子只会为一根线冒险,我愿意做你的风筝。——薛乐”这是薛乐邮寄过来的风筝,一条肥鱼,蓝色的肥鱼。
我不会放风筝,但我还是尽力去放,想看那条蓝色的肥鱼在天空飞翔的样子。
每次回家都精疲力竭,我开始怀疑那只鱼是否能飞上天,毕竟那里不是它的天堂。
(二十六)
没想到,爸妈对我要去婺源的要求一致支持。
再看看萧杰,想必他是费了好大的口舌。萧杰所在的美院组织全年级去婺源,那个被喻为中国最美丽的乡村,写生。他来请求我爸妈,想带我去看看风景。
一点也不开心,因为晕车得厉害。
长途汽车十个小时后到,我怕是不能活着到那了。晕呼呼,胃也不舒服,旅行原来是这么让人受罪的事。靠着萧杰的肩膀,我沉沉睡去。
多少个小时过去,醒来,透过窗子,我想我看见了乐土。
未曾想到远离尘嚣的城市,居然有这样一块纯净的土地,我笑了,笑得很灿烂。十个多小时的折磨,值了。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如果没有看见冰箱,恍然间,我以为这是古代。古色古香的房子,青草碧湖,绿树蓝天,简陋的竹筏,茶楼前的旗子上是只有电视剧里才出现的字体,我的心飘了出来。
(二十七)
电视上常常这样演,在死囚临死前,会给他一顿丰盛的饭。
我想,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的吧。
婺源会是我这辈子难以忘记的风景了吧。
刚到家,我才发现家里有两个陌生人,爸爸妈妈的脸色很不好。
“你是友芝吗,我们是警察,我们发现了苏丽案件的疑点,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好吗?”爸爸拉住了快疯掉的妈妈,我对还没缓过神的萧杰说:“谢谢你带我去旅行。”我和警察叔叔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诱杀!警察叔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脸上还有着稚嫩表情的我,你不是个正常的孩子,他们说。
“原因是什么?”我苍白地笑了,笑得很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也笑出来了。
“原因是什么?”我笑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笑声逐渐变成哭声,不可遏止的哭声。
(二十八)
在静的房间,一个响亮的巴掌声,我的脸上顿时多了五个指头。
苏丽的父亲用憎恨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睛红得像个野兽,如果不是有人在旁边拉着,他会把我吃掉。
我跪了下来,我知道对不起他。
爸妈随后来了。
对于妈妈和苏丽父亲的再次相遇,我没有预见到。很显然,他们震惊了。也许,也许,也许我的谋杀是…,大人们不敢往下想,他们的腿开始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开始战栗。
(二十九)
如果那天没有提前放学,我不会发现大人们想要隐藏的秘密;如果苏丽没有遇见我,她会活得好好的;如果我没有看见她的父亲,憎恨的种子不会破土而出,也许它会被永远埋葬;如果…
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有那么多偶然的因素,连上帝都不能改变什么。
尾声
终究没有看见那个肥鱼飞上天,我很遗憾。
头发变得很长了,我会用梳子一遍一遍地梳理它们,有时,会感觉苏丽的眼睛在角落里,睁得很大。
爸妈经常来,每次来妈妈都会哭。
萧杰被家人送到国外学油画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寄信来,每封信我都放在枕头底下,还有那本月亮忘记了,我也一直留在身边。
警察阿姨很好,她们允许我写作,还鼓励我投寄给报刊杂志,我很开心,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有一天,某某报社寄给我一封信,原来我的文章发表了,所有人都称赞我,我笑起来,原来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小时侯有一个梦想,在充足的阳光里,睡觉。
冬天的阳光很好,每天上午都会晒我的被子,到了夜里,被子里就会有阳光的味道,很好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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