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行
一 失眠
在离开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又可以回到梦牵魂绕的故乡,一路上几乎是怀着朝圣者的心理和兴奋走过来的。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颠簸,来到这座有“高原明珠”、“康北咽喉”之称的高原小镇,看着曾经那么熟悉的人与景,看着旧貌不再日新月异的小镇风光,那种既亲切又陌生的感觉让人兴奋不已。入夜,躺在床上,疲惫的身躯却无法让兴奋的大脑安静下来。想象着在今后的十多天里将会遇到的人和事,想象着曾经熟悉的景与物将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新鲜感觉,我是怎么也无法入睡。想籍着邻床同事均匀平缓的鼾声催自己入眠,也没能凑效,如果不是怕影响同事,我真想开灯连夜拟定自己此行的心路日程安排。无奈,只好让自己的身体随着兴奋的大脑整夜在床上辗转。
二 一个人的悲哀
也许是一夜无眠之故,也许是离开得太久,早上起床,就发现自己作为一个高原人,已经是一个悲哀的高原人。周身的感觉已不再是昨夜的那种兴奋,感觉非常不好。推开窗户,对高原那特有的清新与震撼灵魂的美景我竟无法收入眼底,而对高原缺氧却如此敏感。头疼与浑身燥热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低矮的天空堆积着如絮般厚厚的云层,白得眩目,压得人无法呼吸。深邃幽蓝的天空似乎要把人整个陷在其中,让人感觉陷进一个兰色的沼泽里无法自拔。唉!我曾经的心灵家园,魂魄的归依,此时,怎么让人感到如此沉重?是年轮的原因?还是躯体的蜕变?我感到有些悲哀!但这悲哀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悲哀。高原依旧是雄伟壮美的高原,依然是荡涤灵魂的圣殿,心灵的天堂。草地还是无垠的碧绿,湖泊仍然是清冽圣洁,雪峰依然雄奇壮丽。改变了的是自己的年华,无法融入的是自己不再年轻的躯体。
三 高原的天
当自己的双脚真实地踏在高原的土地上,天高云淡这个词已不再适用于这里。仰头望天,天空离自己很近。眺望远山,天就被如波似浪起伏的草山裁剪得有了形状,让人感觉天边就在眼前。从天边到头顶,天的兰色也在不断地变化着。远山有薄云的地方,那兰色浅浅淡淡地,淡得让人从内心生出爱怜之意。淡的仿佛用一根细细的草丫就能凿破似的。渐渐地,由远至近,兰色慢慢地变得深重起来,从浅蓝到湛蓝再到深蓝,越变越深,直到头顶变得深不可测,让人感觉会被吸进去的那种蓝,那种蓝不由得人产生敬畏之心。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简单的兰色也会有如此丰富的变化。在这样的蓝天中,云也是那样丰富多姿。别人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这句话虽然是用来形容女人多变无常的心,却也说明当秋风吹来,高空中云朵的变化莫测。然而,在高原,在无风晴朗的日子里,云却是凝固的雕塑,在蓝得让人心悸的天空中,独立飘逸的云朵形状各异,栩栩如生。那些云朵似奔马,如雪狮,若玉龙,只要你有足够的想象力,世间的生灵就能在那深蓝的高空中找到它。天边成片的云层,仿佛海市蜃楼,又象牧女轻扬牧鞭奔涌的羊群,宛如海边一个巨浪涌来却突然遭遇一股强劲的冷风凝固成冰峰雪浪……这天,这云,只要你任意放飞你的想象,你的灵魂 就可以看尽人间美景。
夜色中高原的天空也是色彩斑斓的。天空中宛如银盘皎洁的圆月放射出五彩的光晕,将四周的云天照得绚丽多姿,朵朵飘逸的云儿似人间奇葩,开出多彩的花蕾,难道这就是天女散花?天上的王母是不是也正在欣赏天女伴着优美的舞姿将花儿撒向人间?漫步在如梦似幻的夜空下,有丝丝凉风袭来,让人身不由主一个激凌,望望带晕的月亮,我知道快变天了。果不其然,高原的天说变就变,月亮渐渐地收起它的光华,刚才还是五彩的云霞也变得厚重起来,夜深沉得让人迷失方向。一道雪亮的闪电将深邃的夜空和远处黑黢黢的山坡撕裂成两半。伴着轰隆滚过天际的雷声,豆大的雨点也噼里啪啦地砸将下来,将人浇了个透心凉。此时,虽然拿着雨伞,也不愿撑开,让雨水肆意地淋透全身,张大嘴,让雨滴入口中,这雨带着淡淡的甜味。这一淋,浑身燥热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周身每个细胞都被荡涤得兴奋起来,站在雨中,任那些急速奔逃躲雨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嘿嘿!这淋雨的感觉真是爽极了!
四 梦中的草原
走出小镇,车行两个小时来到乡下牧区,那些从公路远望,如面包似的座座草坡绵延不绝地就在眼前,下车选一条最近的坡道缓步前行。初秋的草山虽然已没有绚丽的山花,颜色却也开始丰富起来,变换的色彩依然招惹你的眼球。从山脚下的翠绿到半山的墨绿,然后就是绿色与浅黄相间,到山顶再也看不到绿色,而是一律的浅黄。这不断变幻的色彩犹如织女一不小心掀翻了她的染缸。走在这软软的草坡上,就象走在一张巨型的地毯上,脚下是那种软绵绵没有踩塌实的感觉。爬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坦草地就在脚下,站在这草地上,瞬间发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这种感觉使我不由得想起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行在一个硕大无比的圆盘中。放眼望去,远处一个小小的黑点就是自己今天要去探访的牧民之家——一顶黑色的牛毛帐篷。看到目的地,心里塌实起来,心想歇口气再继续前行,睡意却不经意地袭来,不知怎地就睡了过去,还做起梦来。
在梦中,自己还真的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迷失在这片广袤的草地里,来来回回爬行在不知东西南北的草地上。突然,眼前兀立着一株不认识的巨型花,为了看到整个草原,辨别方向,我决定爬上这株巨花。“站得高,看得远嘛!”。经过无数次的攀爬和滑落,费尽周折,终于爬上花顶,我站在一枝球型的黄色花蕊顶端,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草地正是盛夏的景致,碧绿碧绿的草原怎么也望不到头,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绵羊散落其间,犹如一个棋手随手将黑白的棋子撒在棋盘上。蜜蜂和蝴蝶们变成了花仙子,凡经她们飞过的地方,就盛开无数美丽的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紫的,兰色的,色彩应有尽有,花形各异,整个草地成了花海,美不胜收。再低头看自己所站的那株巨花,噢!原来是自己站在那朵圣洁的心灵之花——格桑麦朵上。这花奇香无比,美艳绝伦,每个花瓣都有不同的颜色,每枝花蕊都流淌着不同味道的琼浆玉液……“喂!别睡啦,脸上都晒出高原红了!”。被同伴这一叫,惊扰了我的美梦,带着丝丝遗憾醒来。原来,席地而卧,以天为被,大白天也能有如此美妙的梦景
五 那人 那狗 那帐篷
带着对美梦意犹未尽的遗憾,朝远处的小黑点走去,渐行渐近,已能看到那顶高原特有的黑色牛毛帐篷,帐篷顶上的袅袅青烟告诉我主人在家,心中不由暗暗窃喜,幸好不是“英雄白跑路”。于是加快了脚步,来到离帐篷两三百米的地方,就传来一阵低沉浑厚的犬吠声,在旷野中传得很远很远,走过一段只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静默的路程,突然听见如此雄壮的声音,内心不禁一颤,身不由主地停下脚步,企盼着帐篷的主人能出门相迎。果然,听到狗叫,帐篷门口出现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看见我们便快步迎来。嚯!好一个健朗的康巴老人,虽然岁月在他的额头留下了道道年轮的痕迹,高原炽烈的阳光把他的肌肤烤成了古铜色。宽阔的额头、刀削似的棱棱的鼻峰,突出的颧骨以及那深深的眼窝里睿智的双眼,无不显示着他当年俊朗挺拔的潇洒模样。一声极富磁性的“嘎阿铁?!”(辛苦啦)听得人一身的倦意全消。来到帐篷前,看见一只威武的藏獒,它周身毛发黑亮黑亮的,没有一点杂质,在阳光下闪着点点亮光,炯炯的两眼之上各有一只浅黄圆圆的假眼,粗大的四肢和健美的身姿显示着它无比矫健勇猛。见我们靠近主人的帐篷,它突然一个鱼跃,将栓它的木桩和铁链扯得咣铛作响,并呲着呀用低沉的喉音发出强硬的警告。我胆怯地躲到老人身后。老人对它训道:“一边去,这是贵客!”。说来也怪,它刚才的那股凶猛劲一下子就没了,摇着尾巴温驯的如一只绵羊般躺在地上不动了。见此,老人并不急于邀我们进帐篷,却自顾自地走了进去,我正犹豫是否应该跟进去,老人却拿了一块带骨牛肉出来,让我将自己的唾液吐在肉上扔给那狗。并告诉我等它吃了这块肉,即使我去摸它的头也不会咬我了。这以后,我进进出出帐篷,它真的不再对我呲牙裂嘴了,而是亲昵地摇着尾巴望着我。虽然我知道藏獒是极具灵性而忠诚的生灵,却始终没勇气去抚摸它的头,和它亲密接触。
等那狗吃完肉,老人对狗叮嘱道:“记住了,以后她也是你的主人啦!”。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们进入帐篷。这种帐篷是用精选的牦牛毛织成的,是高原牧民流动的家园,它的特点是雨淋不透,雪压不垮,而且冬暖夏凉。帐篷中央的钢炉上干牛粪蓝莹莹的火正咕嘟咕嘟地熬着香喷喷的奶茶。炉旁的奶桶里还装着没来得及提取酥油的牛奶。待我们坐定,老人忙着为我们张罗,他拿出印有吉祥八宝图的花瓷碗,盛上鲜美的酸奶递给我们。看见酸奶,我早就垂涎三尺。近二十年没喝到纯正的草原酸奶了呀。我迫不及待地将碗中的酸奶喝了个精光。甜美的酸奶既解渴又提神,当我喝完酸奶,伸出舌头将碗里残留的奶汁按当地人的习惯舔干净。见此,老人的每条皱纹里满盈着笑意,伸出大拇指夸道:“啊啧啧,希里巴甲莫,呀莫热!”。(啊呀呀,汉族女知识分子真行!)我用藏语回答老人我也是藏族时,老人的笑颜里更增添了一份慈爱,伸出宽大厚实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说:“阿米帕洛!”(阿爷的宝贝呀),声音柔得你不相信是一个如此粗犷的老人说出的话。这一声亲切的称呼让我有了回家那种安闲塌实的感觉与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怀,有想流泪的冲动。
六 自由的生灵
完成一切日程安排,终于有了半天的闲暇,有了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信步来到离小镇不远的一座寺庙里。这是当地一个活佛的家庙,它坐落在一个状似蒙古包圆圆隆起的小草山上,它看起来虽然不象那些大型庙宇那样雄伟宏大,但那种佛光普照的安宁与神圣肃穆同样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在这里让人感动的不仅是佛理佛经对心灵的净化与荡涤,更值得称奇的是整座山上就只有庙门前有一棵独独的古柏。它粗大的树干三人也难以合抱,树枝遒劲葱茏,上面挂满了教民门祈福的经幡和风马在风中猎猎,更彰显出它的远古与沧桑。望着这千年古树,孤独感没头脑地占满了整个心房,是树为小庙等待了千年还是小庙守望了树千年?这千年的等待和守望,它们经历了怎样的孤寂与沧桑?与古树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树下满地自由的生命。成群的鸡、鸭、兔和绵羊等在这里和睦相处,鸡鸭的喧闹,绵羊的淡定,兔儿的灵动使古树有了生命的鲜活与热烈,树丫上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鸦雀窝诉说着这里是它们最快乐的家园。这些快乐而自由的生命是信教民众放生的生灵。它们清晨聆听法号声声,接受煨桑的熏陶,夜里在佛灯摇曳中安然入睡,仿佛也有了灵性,显得那样超脱与淡定,它们的生死由天定,没有任人宰割的恐惧与无奈,它们的生命是自由的,灵魂是自由的。我想变成一只淡定的绵羊,我想变成一只灵动的兔儿,在佛号声声中任意放逐自己的灵魂,在袅袅的桑烟里让心灵彻彻底底地融入自然中,在自然中获得虔诚的快乐,在佛灯摇曳中,阅读自己的宿命,在自由的天空下,淡然地任年华慢慢地老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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