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李纨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是怀着敬意写李纨的。“纨者,完也。”他对李纨作了这样正面的介绍:
……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巳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织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梁锦绣之中,竞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闻不问,唯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巳。
曹雪芹的敬意来自他对李纨贤淑女性的尊重,认为她是一个干净人物,杜绝尘垢,古井无波。为了秉承家风和适应贾府的环境,她要做一个“标准寡妇”,那就只好用无能、无好、无为的老庄思想来打发自己的青春。对贾母,她止于“尽礼”;对下人,宁肯被子人说作“失之太宽”;她偶然被委派与探春宝钗暂时代理家政,她总是让探春出头露面,自己只着力赞助而无所建议。每次遇到什么矛盾、纠纷,她总是立刻带着姊妹们走开了。她在封建的节操中苦苦死守,她在骄奢淫佚的包围中巍然屹立。她的苦,她的痛,不是用儿子贾兰的中举、做官,自己得到封诰等虚名可以补偿的。所以,曹雪芹还是道出了她悲剧的本质:“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内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问古来将相可还在?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
是呀,为功名付出的人太多了。可以说,功名是一条绞索,多少人自愿地、奋不顾身地走上了这座绞刑架。有些人的一生,简直就是为名份而生存的一生。《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为了功名,从二十岁考到五十四岁,才侥幸取得资格,接着又跑到省城去考举人,回来,家里面巳经是两三天揭不开锅,当他抱着一只生蛋的母鸡在街上叫卖时,得知“巳经高中”,一时悲喜交加,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比打击还厉害,使他精神崩溃:“自己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我中了!’说着往后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
范进,不正是为那举人的名份丢掉一生吗!
老童生周进,六十多岁了,连个秀才也没捞着。 有一天,他来到省城,走进贡院门口,看到了做梦都想进的考生答卷的号舍。一时百感交集,满怀凄楚,便长叹一声,满地打滚,直哭得口里吐出鲜血来。几个商人动了侧隐之心,答应出钱替他损一个监生资格,同秀才一起临场赴考。这一点“恩赐”竟让他磕了几个响头,说:“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牛变马,也要报效。”
这为了名份的丑态岂是可怜可笑了得?
与范进、周进相反,不少坚贞之士就很鄙视八股举业,粪土世俗功名。蒲松龄、郑板桥以及曹雪芹等文坛巨擘就根本不买这个赈。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借杜少卿的嘴说出“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的话,骂官迷是“匪类,下流无耻极矣”。最后,杜少卿连秀才籍也不要了,从此可以“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了。
沈从文说过:“禁律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许多所谓场面上的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被人事强制由折而成为各种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人性的扭曲,都是对“自然”的违反,都是对人权的侵害。
我,怎能不为李纨叹息?
(2006年9月20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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