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暴力中恐惧着战慄的平凉女人系列之一
那一夜,雨铺天盖地,风暴虐。
太多的影视剧里为男女主角安排的情感高[chao]戏之特定场景大都如此。
树枝被风拧断,裙角被雨尖利冷森的牙啮裂,天与地的界限被雨发疯地搅乱,建筑物冷硬的轮廓混浊成单一的炭灰。平凉的街道上本也没多少绿肥红瘦,又是夜,又是雨,越加衬得秋荷真的就是一叶枯败了的荷,扭曲着趔趄着,茎儿枝儿杆儿被揉搓成一堆儿,被抽了魂似的,在雨里飘,好像下一秒就会断了裂了碎了。
秋荷的碎是有原因的。
在这样一个雨夜,秋荷被硬生生推出了家门。
寒,痛,碎。
秋荷飘飘摇摇地残在雨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是应该好好大睡一场的,加班,加了三天两夜,就没眨过眼,公司的财务系统出了问题,董事长亲自督查,主管疯一样催逼,几个人个个熬得像鬼,连彼此嘲笑的力气也没有了。煞白着脸的小波,刚敲完最后一下“enter”便呼噜声起一点也不淑女了的芹,人迷着却还挣扎着去给大家弄吃食的老黄,还有刚刚喜得小千金妻还在坐月子的王宏力,还有整天黑着张脸日子过得像报时鸟的王姐,还有一天到晚喳喳个不停快熬成阿香婆的娜娜,大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一古脑儿就地趴在桌上,电脑待机屏上“哈哈”两字被夸张成无底洞,吞噬了微露的一丁点鱼肚白的曙光,秋荷听着一群人眠息的交响乐,站起身,炫目,哪里来这许多彩色的星星呢?像那晚的烟花,明明灭灭,没有太多的缤纷,只固执地穿透夜,然后无力着甘心着冷成灰。秋荷甩甩头,死命地按了按太阳穴。不行,要回去,他会生气的。连着两天没着家,也不知向来多疑的他会爆成什么样。秋荷挣扎着下楼,雨真大。介于半夜与凌晨间,连出租车也没有。
秋荷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开了家门,人差点滑到地板上,不行,别倒了吓着他们。残存的一点儿意念让秋荷坚守着,摇到客房,栽到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给我起来,起来——”一阵猛烈地撕扯。
秋荷咕嘟着“老黄,你干嘛?不吃,不吃。”
人却是醒不过来,依稀觉得老黄冒雨去为大家卖了饭,却没人顾得上吃,老黄急了,一个一个推着扒拉着让停下手里的活吃点东西,老黄气急败坏地摇她:“喂喂,再不吃一个个小命都得玩完!”她还是没理,盯着面前的电脑,眼睛也不敢眨一下。老黄见还是没人理睬,窜过去到总电闸那里,声嘶力竭地叫唤,“好,都不吃是吧?我现在就拉了闸,看你们吃不吃?”一夥人急眼了,慌不迭地嚷着“吃,吃,这就吃,你干嘛?你干嘛?”
“谁?老黄是谁?起来,你给我起来——”身下一凉,好像不对劲?秋荷臂上一阵钻心地疼,人略略清醒了些,一抬身,却发现自己在地板上,秋荷有些回不过神来,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在地板上,好像是在床上躺着的吧?自嘲地笑,或者本来就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了?用手撑地,准备要爬到床上去。咦?手动不了?疼,胳膊疼,秋荷困惑地把半垂的眼移到臂上——一只手,骨节泛白,骨棱凛凛地,像正在挣命的鸡地爪,死寂寂灰扑扑,秋荷一愣怔,人清醒了大半。一张脸,五官错了位,鼻、眼、眉恐惧似地凑了一团,只一张黑洞洞地嘴开开合合地蹦出雹冰,砸得空气也凝滞了似的,秋荷有些透不过气了,恐惧鬼魅般掩过来,谁?我这是在哪?
“鬼混够了?还知道回来?加班,加班?骗鬼去吧你。给我说清楚,几天连个人影儿都没,回来了还偷偷摸摸地到客房睡,没脸见我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像被捏了嗓子的公鸭,嘶鸣的声音呜呜咽咽地,像刚学吹笛子的牧童,时断时续,遥远地隔着山一样。秋荷一时没辨过来,是在说谁呢?声音尽管走了形,但调儿里的熟悉是在的,没错,是老公。对了,自己是在家里的,财务系统已经恢复正常了,班也加完了。回了家,想要好好睡一大觉的。秋荷的意识还沉睡着,人短暂地清醒后又迷怔了。
“好,好,不理我?还装,我让你装!”男人擒小鸡仔似的,抓了领子,拖曳着把秋荷塞出大门。还好,门墩边雨是淋不着的,还可以迷糊一会,一阵天快亮了再换个地儿,免得邻居看着了笑话。秋荷萎靡在门檐下,模模糊糊地想。
“滚,别装一幅可怜样,坏我名声,我把你怎么了?”男人不解恨,从门里挤出来。生怕秋荷乘机钻进去似的,小小的门缝,男人挤得很吃力,仿佛出来后要好好活动下下筋骨似的,用了吃奶劲把秋荷拎起来扔到雨里。男人估计是有投标枪、掷铅球方面的特长,几乎没费什么力,秋荷就轻飘飘地被贪婪地夜暴虐地雨给吞了。
这夜,这雨,真是绝好的清醒剂。秋荷彻底醒了。
总不能这样在雨里淋到天亮吧?到那里去呢?这个城市,秋荷只身一人,无亲无朋,再说了,就算有,也不好意思三斤半夜地像个鬼似的去人家家里。回单位?脸呀面子呀什么的,还是顶顶重要的,娜娜、小波、芹、王姐,平时大家倒都玩得不错,可也架不住人家天天关心地问这问哪地,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些家伙整天顶着关心地幌子肆无忌惮地打听这打听那,然后再加油添醋地乱施同情心,到时候,这最后一块阵地也保不住了。这一年半里已经换了三家单位了,再换下去,这小小的平凉城就没容身之处了。
秋荷打了个寒噤,茫然地在雨里趟,徒劳地抱紧双臂,把自己缩了又缩,好像人缩小了雨就把无计可施了似的。风得意着张狂着把湿淋淋地裙带舞起来,蒙了秋荷的眼。
应该哭一场吧?起码这会没人看见?平常就算想哭还找不着地儿呢。平常在家里,陪笑脸还不够呢,哪里敢哭?哭给谁看?单位?不送上门去让人笑话?或者在大街上哭?不被送到天水二院去才怪。曾经也想躲个没人的角落去好好哭一场的,那次专门打车去了南山公园,够远的了吧?够偏的了吧?够静的了吗?可偏不是,到处是哗啦啦地麻将声。所有能站的、能坐的地儿全挤满了人。小小的平凉,怎么就会容得下这么多人呢?那么坐在鱼塘边总没人看见吧?静静地流泪总可以吧?可鱼塘底泛着一块块苍白地泥皮,无水的鱼塘,坐在边上凭吊都没有理由。还是这会最好,好歹也熬了三年了,熬三年找个大哭一场的机会也值啊。对,就这会吧,把所有委屈所有压抑所有苦悲所有孤独所有伤全哭出来吧,就算有人看见,也辨不清是雨还是泪。
秋荷酝酿了情绪,准备要大哭一场。把这三年来背井离乡,抛爹弃娘的跟了他来到这陌生的城市的所有苦楚疲惫全都哭出来。可是,泪呢?那在娘怀里时鼻根儿发酸嗓眼儿发堵眼眶儿发涨地感觉呢?那曾经与小姐妹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为电视为小说里的女主人公流泪的酣畅呢?那曾经在父亲的目光里静静地瞅自个眼泪巴哒巴哒往下掉的安慰呢?没有,全都没有,秋荷恐惧地发现,自己不会哭了!
秋荷干涩着眼在雨里张惶地无措。人也风干了似的,雨也罢,风也罢,冷也罢,全都褪色在另一个世纪。秋荷睡着了似的闭了眼,灰一样在空气里游荡。
“唰嗞——”一辆车刹在雨里,一双手拦腰托起,把秋荷放进车里。
秋荷依然闭着眼,睡着了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车停在了不知什么地方,秋荷迷迷糊糊地被抱下了车。
是个男人,好像挺干净地衣服,有淡淡地古龙香。
秋荷被抱在膝上。突然地暖和,秋荷真地清醒了。
是一间刚刚装修不久地屋子,一束明紫色的玫瑰被固定在精巧的框里骄傲地站在墙上,炫紫的卷帘一格一格地荡气回肠。
秋荷瞅着陌生的男人,眼神空空地,没有惊讶,没有问询,连最起码的女性地戒备也没有。
“我带你回来了,你应该问问这是哪里,应该问问我是谁?”男人很意外地审视着秋荷。
男人解开了秋荷耷拉在腰侧的蝴蝶结带子。
秋荷纸人一样,苍白着无动于衷。
男人惊奇了,讶异地把秋荷的脸扶了扶正,桔色的灯光下,秋荷脸上渡了层晕黄,像是庙里泥塑的菩萨还没上彩。
男人愣了愣,低头吻在秋荷的唇上,秋荷漠然地大睁着眼。
男人深深地望了一眼秋荷,抱着她去了卧室。
秋荷穿了男人宽宽大大却干爽温暖地衣裤出来,愣愣地望着闷头抽烟地男人。
秋荷伸手拈过那枝燃了一半的烟,放到唇边,咬着,却没抽。
“我漂亮吗?”秋荷轻薄地斜了男人一眼。
男人喉结动了动,含糊地唔了一声。
秋荷卷了食指,勾开松阔阔地衬衣领,锁骨地阴影在平滑地脖颈处惹眼地跌落,半月地乳满满地在垮下的领口荡漾。
男人立起,身子弓着,爆满了力量,却没有动。
秋荷耐心地,细致地,一个一个一下一下解扣子。
衬衣从半裸地肩上滑脱,秋荷疼惜似将长长的指尖轻飘飘划过肌肤,似乎停顿地有些仓促,指尖顿处,结出了一粒滚圆滚圆的红豆。
男人惊呼着扑过来,“你把自己弄伤了。”
秋荷漠然地瞅着,迷了眼,请求似的说:“不想做一回我的道具?”
男人什么话也没说,扛了秋荷,进了卧室。
秋荷穿了自己的裙子,利利落落地出门。
“我送你!”男人整个人鲜活着脚下像有弹簧。
“卡——塔——”冰冷的防盗门锁在秋荷的身后呻吟。
秋荷敲开了自家的门。
老公有些张惶。“你到哪里去了?我急,我脾气不好,你要原谅!我担心死了。”
“跟男人睡觉去了。”秋荷冷冷地说着话,进了卧室。
“说什么哪你?”老公慎怪地埋怨秋荷,“都是我不好,你快去睡会儿吧,我去给你熬点鱼粥好好补补,这几天累坏了吧?”
肯定又找到单位去了,不知谁接待的,今天那些同事们该不会寂寞了,有笑话看,有故事听。唉,明天又该去找新工作了……秋荷裹紧了被,睡着了。
2006年9月26日午后于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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