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前期,电视还是一种极其稀罕的昂贵的物品。
我们村的第一台电视机是老村长的二儿媳菊花买来的。当时老村长的三个儿子一个在部队当了官,一个当了公社(那时的叫法)的武装部长,还有一个进了报社当了记者。老村长为儿媳也逐一安排,唯有二儿媳菊花没有安排到城市,但老村长也算公平,把村里唯一的供销社交给了菊花。如此的家庭,尽管那时电视尚算稀罕玩意,但买一台回来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于是老村长家就有了一台“能放许多电影”的电视机,虽然只是十四寸,却是彩色的。但我们是不敢轻易老村长家去看的。因为老村长的家门并不对我们这些平常人家的孩子开着。当然也有一些调皮的胆大的,晚自习过后,还是要到老村长家的们外徘徊一阵,看一看是否有机可乘,是否可让一个熟识的人带自己进入,是否有可能一睹小小的连续播放“电影”的电视机。
当时,电视里正播放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电视画面虽然看不到,但电视里的歌却隔了高墙飘了出来。于是到处开始学唱传唱“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这首歌。再加上老村长家毕竟还是有座上客的,电视的精彩内容也不径而走。当然,乡里乡亲的,有的大人忍不住电视机对自己产生的诱惑也会到老村长家“串串门”。一到电视播出的时间,因为家里的客人太多,菊花只好把电视搬到院子里。这下更好了,听歌也更容易了,更清楚了。于是一到电视播出了时间我们这些孩子的心便痒痒起来。明知看不到,还是要去老村长家的墙外遛达一会,听一听电视里的歌曲也是挺知足的一件事啊。我们是女孩,爬不了树上不了墙,看到许多男孩子早已或骑墙或树上地看的津津有味了,我们就更着急,但干着急没有办法。
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蝈蝈躲在墙角草丛不停的鸣唱,大树上偶尔还会有一两声猫头鹰阴森恐怖的叫声。大街巷口的青石板上坐满了乘凉的婆子汉子。汉子们光着膀子,婆子媳妇只穿一件褂褂。有的人手里拿一把大蒲扇摇来摇去。听到猫头鹰的叫声就会有人说,嗨,咱村不知道谁又要死了。那时没有电视,在这样的夜晚人们大多聚在一起闲聊胡谝。话题很广,但大多无非东家长西家短,谁家牲口下来骡子,谁家姑娘嫁了瘸子,这个月村里死了几口人之类的。我们小孩就挤在大人的身边听大人这些山南海北的故事和家常。听到一定的时辰,大人就撵我们回去睡觉。后来稍大些,小学校安排了晚自习,这样的聚会相对就少了。但自从老村长家买回了电视机,有的大人一到这个时间也会坐不住。有的想去试试运气,有的脸皮薄抹不开,怕驳面子干脆不去丢那个人,有的脸皮厚些不怕“闪”脸,就去了。想必应该是马到成功了吧,回来就多了一些谈资,开始给邻居胡吹海擂。
有的东西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也许不会牵肠挂肚。但一旦有了,而且它对你构成了一定的引力,那么你就会时常放不下。因为有人看了电视,而且内容极其精彩,远超了三个媳妇一台戏的“消夏晚会”,比电影还有意思,于是我们几个小姑娘的心思不免也蠢蠢欲动。终于有一次,墙下的溜达听歌已经不能满足我们看到电视的欲望,我和几个小伙伴商量决定去闯一闯老村长的家门。
当我们来到老村长家外时,大门已经如往常一样从里面插上了。要么我们只能徘徊墙外听歌听声,然后对着里面的精彩电视节目望洋兴叹,要么就得不怕责骂敲门碰碰运气。我们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不了决心。眼看一节电视剧就要演完了,任我们着急地不停跳脚,三米高的院墙还是冷冷地嘲笑着我们。怎么办?这时树上的男孩子看到了我们猴急的样子,有的打起了口哨。那尖锐奇怪的口哨声把我们的自尊心深深伤害了。与其这样被嘲笑,不如一试,大不了也是挨一顿骂丢一顿人呗。于是几个女孩做出了一个决定――敲门!
毕竟还是年龄小些,有些胆怯。敲门声大概只有我们自己听得到。再加上电视的声音开得挺大,根本没人来理会我们的敲门声。在这种犹豫和试探的敲门声中,电视演完了。菊花“咣当”开了大门。我们赶紧躲在一边。大人们说着话三三两两地出来往回走。我们像霜打过的茄子也悻悻的跟着回家。男孩子早已溜下了树神气地瞥了我们一眼跑走了。我们失望极了,伤心极了,狠下决心下次一定大声敲门,不行就砸门,不信里面的人听不见。能不能进去拼上一把。
第二天夜里,我们几个又聚到了老村长家外。这次,我们大着胆子开始使劲敲门。一个接一个的敲,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就不信,我们敲不开!这次我们的敲门声引起了院里人的注意。大概大声的敲门声也影响了院子里的人观看电视的心情兴趣和看电视的效果。我听到有人走了过来。我们几个紧紧地把手攥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伙伴手心里冒出的冷汗!我们也豁出去了,不就是一顿骂吗?菊花走了出来,看到我们也没说什么,只是开了门,用并不欢迎的眼神漂了我们一眼,然后侧了身子,让开了路。
真的,当时别提多高兴了。精彩的电视节目都没有熄灭我们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小时候老是盼过年,过年时可以有新衣新鞋穿,有饺子大肉吃,有三毛两毛的压岁钱可以挣。但我敢说那天我们的兴奋早已超出了这些东西带给我们的快乐。我不记得当时看的是哪一集节目,但那份喜悦和激动深深印在了记忆中。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如此几次之后,我们胆子大起来,那些男孩也对我们刮目相看了,我们也有了一些在同学中吹的资本了,在学校《霍元甲》主题曲《万里长城永不倒》也数我们几个唱得溜了。原来勇气是可以带给自己这么多的机会和好处的。
当然说到底,我们能不能看到电视,还要看菊花的心情。大人的面子不好驳,小孩子还是可以用来撒撒气的。不知是菊花嫌家里的来客太多,还是我们的到来确实讨人烦,有一天出事了。
又是一个夜晚,我们来到了老村长家外。举手敲门已经不是一件难事,我们心里美滋滋的开始了敲门。但分明听到电视里的霍元甲的说话声,就是没人给我们开门。我们敲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吧,一直没人来开。眼看电视演完了,我们仍旧在门外。我们扫兴地往回走。心里嘀咕:这是怎么了?第二天我们照例又来到了老村长家的大门外,开始敲门。这一次,我们没敲几声,大门吱扭开了。菊花异常热情地说:进来吧,电视已经开了。我们喜不自胜进了院子。菊花“咣当”把大门一插,突然脸色大变,破口骂道:真是不要脸,每天来看,看死你们。我买的电视要你们看吗,想看回家让你妈买去。天天来,讨不讨厌………这顿臭骂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但大门已插,我们插翅难飞,只能低了头像领老师的责骂一样默默领了。我们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感觉烧得难受,好在是黑夜,看不到。我听到一个小伙伴嘤嘤哭了。我拉着她的手,低着头,事实上我也快哭了。等菊花骂够了,她把大门一开,厉声说:给老子滚、滚走!我们逃似的逃出了菊花家,出来后都哭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去过老村长家。后来听看过电视剧的人说,霍元甲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但那段往事与那首歌一直留在了记忆里。再后来我出去读书了,很少再看电视。父亲退休后,为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黑白的,十七寸。当时我家也算村里比较早有电视的人家。
如今家家有电视,不单是彩电,而且是液晶显示屏数字高清的。我很少再回老家。今年八月,父亲去世,我回老家奔丧。为父亲守灵的那些夜晚,按照老家规矩,我们要为父亲送魂。在昔日我倚在母亲怀里听故事的大槐树下,我没有看到一个乘凉的人。母亲告诉我,老些的许多都已下世了,年轻人谁还看电视,都或打麻将或者喝酒呢,看电视的大概就只有一些孩子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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