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遗落的激情系列之四
红香刚刚下班,单位离家不远,可这回家的路却让人发愁。
下雪了,雪厚,红香穿一双新的高帮皮鞋,带金属色的,牵肠挂肚的灰色绳结绕匝着,很冷艳的,很妖媚的那种。红香自己也很喜欢,何况,是老公的心意呢,老公第一次去香港带给她的礼物呢。红香很是舍不得让雪把鞋子浸透,会变了形的,也显得不珍惜老公情意似的。
刚刚单位的小关傲棱棱地请她一起走,红香拒绝了,红香说先生要来接的。本来,小关跟红香住得不远,小关的男朋友开车来的,大家又是好姐妹好同事,搭一下便车也没什么,可是红香受不住小关藏在眼底的那丝儿施舍的味儿。这里是在城区,却在一条弄里,没有公交,平时都是有厂车的,可是今天忙得晚了,厂车也走了。办公室里很暖和,红香也不知道雪居然这么厚,早知道雪这样厚就搭小关男朋友的车走,也不至于困到这儿。红香略略有些后悔。咬咬牙挡一辆出租车吧,要四块钱呢,心疼,四块钱够一家人一天的菜钱了呢。还是算了吧,走吧,鞋子也不见得就会被浸坏,香港的呢,质量该是没得说,回去后赶紧擦干,打上鞋油,没什么要紧。
雪实在是太厚了,一脚踩下去,一时半会拔不出来,走了十多米,红香就又开始后悔,应该打车的,打车是要花四块钱,可万一鞋子被泡坏了,那损失可就大了。可是已经走了这许多步了,到家的距离更近了些,打车好像越来越不划算了。还是走吧。
雪把许多熟悉的景致都给压制了,一层一层的白,把喧闹的都市林立地像在旷野,红香没来由地怕,好像冷不防身后会窜出一只饿狼或者别的什么,太静了,雪绵软软地旋卷,手心里直泛寒。
红香哈了口气,搓搓麻森森的手,也忘了戴手套,大棉衣上的帽子好像小了些,挂到头上颈子有些伸不开,人就瘘着,连带着整个身体都不大协调起来,别扭。一直努力踩在那偶尔几只零乱的大脚印上,小心的盯着脚下护着鞋,红香许是注意力太集中了,反显得这一瞬累且疲惫,心轨也零乱。这鞋子是好看也时尚,可搭配着俗不拉叽地枣红旧棉衣,未免不伦不类。红香没来由地鼻子有些发酸,上次小关死拉活拽让陪她去逛,新世纪红香是从来不去的,那里面的东西向来与红香无关,那是红香之外的世界里的东西,出入于那里的男男女女,也是红香世界之外的人,偶尔,红香会悄悄地,艳羡地打量出出入入的俊男靓女,很多时候看到的却无非是跟她一样或者比她差老远的一些女人们。红香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跟小伙伴们野到山崖畔畔摘酸枣,红透了的,酸融融甜滋滋地,半脆半红的,甜味儿常常淡得像门前地窖里的陈雨水,纯粹翠碧碧地,红香一直没敢尝过,后来被小朋友硬塞了一个入嘴,感觉怪异极了,本来猜揣着或能酸死人,红香甚至于连酸得呲牙的表情肌都准备好了,偏却是啥味也无,像嚼着蜡嚼木头渣子或者吸溜着白水煮熟的海巴巴。看到那被男的女的拎在手里的精致手提纸袋的时候,红香就是这种感觉。
那天被小关拖进新世纪的时候,红香是无所谓的心情,和在乱糟糟地四口巷菜市场没啥两样,到二楼的时候,一件蝴蝶兰那样郁嘟嘟的长长地细吊带缕丝花边紫缎睡裙,无遮无拦地撞了个满眼,红香从来没有想要迫切切地热辣辣地急火火地想要拥有什么东西,从小就是,红香即使偶尔地有过一丝半点的念想,总是自己硬生生地掐灭或者捂死,红香从小就柔顺,乖巧地让大人们常常忘了她的存在。可是那一眼,红香有些痴了,红香觉得活了二十九年就是为了等她,那活泼泼地紫缎水滑鲜嫩像女儿刚生下来时绵嘟嘟红嫩嫩的小身子,红香迷死了那感觉。女儿刚刚来时近三个月时间红香不敢动她一样一下下,生怕那嫩嫩地软软地小身子被她轻轻一碰就化了,就像此刻,红香非常非常渴望走过去近点,再近点,看看,只看看啊,摸一下肯定奢侈,手太糙,会污了丝缎的金贵,红香绕了一大转,绕得远远,随小关上了楼。
站在电梯上的时候,红香有火泼泼地想转身冲下去,近近地看一眼,就看一眼。红香没有,否定了这一念头的那一瞬,红香心底有郁郁地恨意滋生,只不过红香没觉察罢了。
到四楼,小关看上了一件新款大衣,轻且薄且软地羊绒大衣,野媚媚的狐皮领子把平整地小关的脸衬得立体着妖娆,小关的男朋友抬眼看看红香,说小关这大衣是给红香订做的,你选那一件效果好。小关去试了,果然很漂亮。小关兴冲冲地怂恿红香,你去试试,去试试看,阿强的眼光肯定错不了。和小关男朋友一起的那个殷勤的男人,那跟着说去试试吧,真的是适合你呢。小关的男朋友不由分说,叫来服务员,连衣服带人都给弄到了试衣间。
红香每每想起从试衣间出来时那三张惊慕的脸,小关妒且羡,小关的男朋友,夸张地赞叹,那男人满眼的垂涎。红香匆匆脱下大衣借口有要要先离开,那男人急忙叫服务员包了大衣说送给红香,说此衣只配红香穿。红香逃一样的离开,后来很长时间跟小关连话也没说,小关一搭讪就说那男人怎么怎么有钱怎么怎么叨念红香。可晚上躺在床上眼睁睁看夜漫卷却睡不着的时候,红香也暗自得意那翩若惊鸿的美丽。一瞬的小得意会把那紫郁郁地蓝缎牵肠挂肚地扯腾出来,这时候,红香的心底会静悄悄滋长一种东西。
雪花翻腾成雪粒儿没头没脑地砸,红香的脚像两截棍子,一下一下戳在厚厚地雪里,再木唰唰地拔出来,一下,两下,三下……平时里也就十来分钟的路,已经走了近半个小时,却好像在原地踏步,家还是远不可及。这鞋子倒是好看可不保暖,红香心说,今儿个要是穿着那双旧灰头灰脑的方口棉鞋,就不至于冷成这样。每到秋天,红香的脚总是冰凉,这冰寒总会把长达半年的日子弄得冷杀杀的,人也跟着不展脱。
不知雪里埋了什么,红香一脚踩下去,人一个趔趄,脚下一歪,就不对劲了,人到了前面,鞋好像留在了原地?红香有些惊诧,高帮鞋耶,还是香港货,红香还得不着痕迹地跟小姐妹们炫耀过,怎么会这样?红香折转,蹲下身,惊讶地发现左脚上的那只鞋跟儿掉在雪里,细细地黑色缕银鞋跟儿像刺一样扎在白晃晃地雪里,显眼闹心,更可气的是鞋帮和鞋底之间也看笑话似的裂开了嘴。
红香腿一软,坐在了雪地上。
鼻子没来由地一酸,泪就下来了。那活泼泼水滑地紫缎,那惊羡地脸,那夜深处地独自的恋幕伙了这雪这鞋,把心底压着的那丝丝儿恨,成倍成倍的催长,长得快要把红香整个人填满了涨爆了,他还巴巴地告诉她这鞋他是费了多少心跑了多少路才遇上的,名牌,也不贵。红香当时听着很是顺耳,东西也好,价钱也不贵,好歹也是把过日子的好手,这样的老公嫁了踏实。可,这一刻,坐在雪地里,那吡儿吡儿地恨,蛇一样盘过来,把红香卷缠得窒息。
“吽咝——吽咝——”死灰的雪里呻吟般地声音响起,一片黑辚辚的影子笼过来,红香有些惊恐,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人已经被拦腰抱起来,粗壮地喘息呼呼地扑面而来。
“咋搞的,你急死我了你!”老公狠狠地说,没发现红香满眼的泪,只一个劲地把红香揽到怀里朝前奔,“冻坏了可咋办啊?真是不懂事,坐雪里干嘛?你神经病啊你?这么大了还玩雪,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打电话问遍你同事都说你早走了。”
红香挣扎着想下来,她想把那双鞋脱下来摔到他脸上,还有脸跟她说这些?
红香挣不脱,他把她再往怀里揽紧了些,不管不顾地,火车似的只低头朝前冲。
不一会,头上蒸蒸地热气腾出来,他喘,速度略减了些。
红香拼命挣扎,是心疼,那是她红香的男人啊,哪里就忍心给累成这样?
“干嘛啊你?”男人粗鲁地把红香甩到背上,虎势势地往前走。
“我,我要修鞋——”红香不知怎么地,心里极屈,拖着哭腔。
男人慌了。“鞋咋了?好好,修鞋,修鞋,这就修鞋。”男人转了方向,趔趄着朝路口不远处那家修鞋店拐过去。
坐在修鞋店龌龊窄小的小板凳上,红香赌着气不说话。
男人把惺忪地那一丁点炉火往红香跟前搬了搬。
许是雪天,鞋匠师傅也赶着收摊,明显地不耐烦。红香瞅瞅地上,一只拖鞋灰楚楚地像只刚从下水道钻出来的老鼠,脚搁哪?搁在另一只鞋上?也是冰凉。正思忖间,瞥见了男人怪异的举动,红香被吓了一跳,这家伙疯了?他正手忙脚乱地把大棉衣拉开,把毛衣撩起来,把衬衣从裤子里往外扯。错愕间,男人伸手抓起红香的脚,不管不顾地塞进怀里,双臂牢牢地把住了,这才踏实了,才础得上抬头,狠狠瞪红香一眼,“你白痴啊你?不知道打辆车?”
红香本来是涨满了一肚子地屈要发作,要骂人,要埋怨,骂老公窝囊骂自己窝囊。怨这样局促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委屈压在心里跟今儿的雪一样厚了,就是泪也在见到老公的那会都已经被冻干,红香下定决心要大闹一场的,哪怕闹过后这日子到头了红香也认了。温温吞吞不燥不火死却死不了活也活不旺,红香觉得真是受够了。
袜子上的冰垞在老公的心窝处一点点融消,红香能感觉到那浊浊的雪水在男人胸口处酥酥地过,脚心的寒一点一点褪,脚心的暖一点一点逼,红香风干了的泪,匆匆滑下,怕惊扰了谁似的,红香借着侧头拢发的瞬间,悄悄地擦干了。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呢,男人发现了,以为红香还在生气,索性一把抱过去,把红香连人带脚全拢在大棉衣里,红香蜷在男人怀里,发丝蹭着男人的脸,自已的下巴安顿在自已的膝上,大眼睛清冽冽地安心地瞅着修鞋师傅在叮叮当当。
那鞋子真漂亮,以后要是再能遇着,送我妹妹一双吧。红香沙沙地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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