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暴力中恐惧着战慄的平凉女人系列之一
惨白的瓷砖泛着冰凉的寒,莫若躺在地上,嘴角的血热热地喷薄,感觉很怪异,热的血溢着,有一种安慰,好像能证实点什么,比如,能证实她还活着?
黑,黑得莫若成了盲人,大概是夜来了吧?无灯,无月,无星,屋子里隐隐幢幢地家什恶狠狠地掩出更黑更重的影逼过来,嘴角的血热着绝决的离开,刚刚有一丝暖漫卷,却走到下颌边就已是糁糁地冰凉。这糁,把身子抽空了,像饿极了的蚊把尖尖的毒针刺入鲜活地肉里吸,没完没了地吸着而被吸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瞅着人像中了魔咒一点儿也动弹不得,那蚊的身上大概接着不知通向哪里的管吧?血慢悠悠不惊不诧地走到蚊那里再不紧不慢地走到无极,人慢慢地扁慢慢地干。恐惧?怕?疼?都是没有的,像縻縻秋晨雾登登地天若有雨细寻却不见似下非下,一直在里面趟着久了却会湿了衣湿了发湿了人飕飕地冰寒。
莫若感觉不到冰寒,莫若也感觉不到恐惧,莫若其实能动。刚开始的时候莫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动也没想过能不能动。莫若游离在幼年呜呜咽咽的唢呐声里,游离在混乱地哭哭啼啼里,觉得那一大群哭着喊着抬着的那木质地睡袋真是华贵,那里面躺着的那个不知在里面怎么样偷偷地乐呢。平日里僵着硬着木着也没见有这等想像力?莫若突然觉着好笑·
事实上,莫若是应当哭的。
莫若即使此刻从十七楼的窗户蝶儿一样扑出去也有足够的理由。
女人在绝望有时候一般都愿意有这种决绝的法子对付自己的无能为力,不是要惩罚谁,是对付自己。莫若不漂亮可莫若的剔透不比那褪衣的蝉儿差,莫若从未向此刻这般地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命其实丢也罢留也罢跟谁都不相干的。
按莫若前一分钟还没完全苏醒的模糊中明晰的下意识,莫若这会儿应该是去哪里弄把枪或者炸药最好是有极刚烈的杀伤力的东西比如原子弹什么的。莫若想要毁了一切的欲望钻心,一下一下把昏迷的莫若给钻醒了。莫若醒来了却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自己到底在哪里。莫若嘴边的血还争先恐后地抽离,莫若知道那是血可莫若不怕,莫若慢慢地把意识拉扯着让它像扑火的蛾子好一样好歹也溅点噼剥声出来。
莫若躺着是因为被一个男人给摔给踹给扇给撸的。黑的夜莫若黑的像瞎子才敢闪闪烁烁地想。这不是第一次了,莫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男人喝了酒回来无缘无故地会抓了莫若的头发一下一下往空空旷旷的墙上撞恶毒地诅咒说你个臭b*子,也会变了花样倒提了莫若的脚从这个房间拖到那个房间把莫若的脸摔到墙底角沙发角床角桌子桌磕磕碰碰,也会兴冲冲地一巴掌又一巴掌地轮换着扇了左脸扇右脸还逼着莫若数数凑个吉利数字……莫若起先是反抗扭打男人下手更狠花样更多,后来莫若试图护着脸可莫若护哪儿男人常会发现新鲜玩具似的死命地往哪打,再然后莫若就什么也不做了男人打着累了困了乏了无趣了就停手了。
男人是莫若的爱人莫若的丈夫莫若女儿的父亲。
第一次男人发酒疯的时候莫若是下定决心要离婚的莫若是个正常女人莫若没有受虐倾向。
第一次撒了酒疯的男人在莫若弯腰捡拾地上一咎咎惨黑惨黑的头发的时候,跪在莫若的脚下声泪俱下,男人说他难他不容易他本来是铁板上钉钉要升副处长的却让那个平时像孙子焉不啦叽地老张给顶了,他窝火他难受他压抑他有若没处诉他有屈不敢说,男人可着劲地扇自己的耳光男人说他不是个东西,男人说这辈子当牛作马地对莫若好求莫若看在三岁的女儿地份上饶了他原谅他别离婚了。
莫若被打的时候没掉过一滴泪,连一点儿泪意也没有。可是,那一刻,看着五年来一个锅里吃一个被窝睡一起哭一块笑陪她上街散心给她端水递茶病了嘘寒问暖热了为她加衣的男人,矮了半截像家里那只不小心打翻牛奶可怜兮兮蹭来蹭去求赐主人原谅的小京巴,看着男人颊上爆起的红艳艳几近滴血却固执地狰狞地指痕,看着男人棱角的脸扭曲得沟壑纵横水灾似的泪淹渍得变了形,莫若母性的温柔漫山遍野地涌过来,莫若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理解了也认了。
莫若的聪明彰显地一向很笨。莫若明了第一次的启首将会是以后无数个灾难的开始,莫若舍不得女儿没有父亲,莫若舍不得恩恩爱爱近两千个日子的爱人成了陌路。但莫若知道,如果不能断了这第一次种下的根,以后成了爱人不仅是陌路更会成了仇人。莫若期期艾艾地嗫嚅着不肯就应。
男人急了,男人赌咒发誓,男人搬来了女儿求她作证,男人哭着求女儿求求妈妈别抛下他们父女,男人跪着求莫若的母亲求她劝女儿别离开他,男人哭着求他的爹娘求求莫若继续作他们家的儿媳,男人说要是莫若走了他也不活了他爹娘也就没他这个儿子了。独子的男人的爹娘急了,也跪倒莫若的面前,请她救救他们老俩口说要是没了儿子他们也不活了。
莫若泪眼涔涔地把男人的血书团在掌心里。
莫若本来就是要应的呀,莫若紧紧地箍住男人宽宽地背,泪把男人的后心浸地冰凉。
男人殷勤极了,男人把莫若宠得比女儿还小还娇还细腻还周到。
莫若幸福着,甜蜜过新娘的时候。
男人又渴酒了。
男人又动手了。
那一场苦肉戏变本加厉地上演。男人把自己割伤住了一个星期院手腕处的伤痕蚯蚓一样,男人夏天从不穿短袖,男人的衬衣袖口永远都整整齐齐扣得密密实实。
三岁的女儿跟着哭恨妈妈伤了爸爸。
年迈的爹娘蹒跚的公公婆婆,老泪把家里浸得潮潮地冰凉。
莫若一次又一次地原谅。
莫若给眼泪加了冰,莫若不会哭了,莫若看别人哭。
莫若是个在山窝里长大的女孩子。虽然,现在莫若气质禀赋是标标准准地都市白领,莫若手底下管着三百号人,莫若收入高,莫若贤达敞亮,莫若在小小的平凉城还真是一道风景。但实质上,莫若的心永远都还保守着农村人的质朴与传统。
莫若在女儿的泪里把自己削剥成两个,在职场,明快决断敢做敢当。在家,认了农村的爹娘和公公婆婆“打的媳妇揉的面”的灌输。
不知不觉,莫若习惯了早上喝苦苦地不加糖地咖啡,莫若的每一个凌晨都是在这样苦极的沸水里体验居然又醒过来了的无奈,莫若不知道何时是个头?莫若最真切地热望就是每天晚上睡着前偷偷祈求第二天能够不再醒来,自自然然地离开是莫若能够给予女儿给予爹娘的最金贵的礼物了,可每每滚烫的苦提醒着她又醒来的时候,莫若只好更苦的笑。
莫若有些清醒了。身下惨白的瓷砖糁糁地凉。血似乎止了,莫若怅然地遗憾,一直流着也好呀,可是,万一真的就此死了,女儿怎么办?女儿总不能死了母亲再有一个杀人的父亲吧?
还是起来吧。莫若挣扎着爬到墙脚,摁亮灯,灯光冰森森地泻了一地。
“糁儿——铃,糁儿——铃”电话声呼天抢地的挤满整个屋子。
是女儿呢,莫若想,小家伙这会该吃过饭了吧?
“唔,唔,妈妈好着呢,就是,就是,今天还没见着我宝贝女儿呢,爸爸请你坐月亮船?噢,好,好,好好玩啊,开开心心地,开开心心地——”
莫若边接电话,边挪到卫生间照镜子,还好,脸上的伤不太扎眼,明儿个上班的时候该把头发梳成偏分,这样就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转身到小客厅,玫黑玫黑半干不干的红漫了一地,莫若呆了呆,噢,血,这许多呢。
得赶在女儿回来之前弄干净才是。莫若急火火地跌着找抹布找盆子。
2006年9月20日夜于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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