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我二叔,就不能不提到我爷爷。
五十年代,一直在外地做校长的爷爷,突然戴了一顶“右派帽子”,无限落寞地回归故里,参加劳动改造,从此弯下那曾经笔直的脊背,举起无缚鸡之力的双手,抓起一根扁担,低三下四、沉默不语地在家乡老老实实挑了20年的大粪。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终于等来了云开雾散的那一天,被落实政策平反了,甩掉错戴的帽子重返讲台,然而他已经老了,干了没两年,恰逢赶上未婚子女可以接班的号召,很多老师都欣欣然地让自己的子女去接班,不过大多都是让儿子接班,于是学校里出现了一批大字不识一斗的“老师”,拿着书,手哆嗦着,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讲不成课,学校领导只好让他们去敲钟,“当当当”的铁钟,在风中撞击着,发出清脆的轰鸣,上课“当当当”,下课“当当”的不同节奏交替着,机械而简单地操纵着全校师生的作息时间。我的爷爷也积极响应政策离了休,每月发123元钱,清心在家,安享晚年,让已经在农村扛了30多年锄头的二叔,填了表后,就成了我们村里学校一名月薪四十八元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时身份的变化也带来他各方面的变化。四十多元,已经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了,这在农村是很让人眼馋的,要知道我一周的生活费只有五角钱啊,于是从不登门的媒婆们走马灯似的踢破了门槛,你前脚走我后脚跟进来,络绎不绝地给二叔热心地撺掇婚事,孤独了三十多年的二叔,几乎每天都是在媒婆的带领下走东串西地看对象,最后终于找了一个据说很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彼此都称心如意的,加上年龄基本相当,很快就没有一点波折地结婚了。
这可是我们家沉寂了多年后,接二连三的好事啊,生活果然是公平的,它在这方面亏欠了你,就会在另一方面弥补你的。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一天,我的三叔就是带着这样美好的心情,在学校里找到了我。
因为那周我临走的时候,母亲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半天,只恨没有掘地三尺,才搜索出三分钱,还没给我,已经先红了眼圈,这是全家唯一的积蓄了,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安慰了愧疚不安的母亲,拿着钱上学去了。到了周三的时候,二叔来了,很温和地对我说:“草儿,你爷爷说你就拿三分钱来上学了,让我给你捎来两角钱,我嫌少,再给你添一角钱。”那个“再”字,被他重音后,接着很豪爽地把三角钱递给了我,我好像怕风刮去一样,紧紧地捏着这薄薄的纸张,只顾做着123元+48元=3角钱的数学运算,简单的数字,我却让这个算式在我脑海里、在心里不停地排列来排列去,我呆呆地算了很久,愣是没算明白,竟然忘了去送一送,甚至连一个再见都没来得及说给那亲自冒着冷风来给我送钱的我的亲叔叔!
就是这个亲叔叔,他参加工作后,开始在星期天时,提着一个长方形的黑皮兜,带着婶子去串亲戚,那个黑皮兜无疑在农村显示了他“吃商品粮”的身份,那个年代,人们出门,大部分都是像我一样,提一个网兜,有手提包的就像有手表的一样罕见,物以稀为贵,因而显得格外耀眼,即便是在寒风瑟瑟的天气里,有手表的人也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腕上铮亮的表盘,映花别人的眼睛,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刮目相看,二叔就是这样让人刮目相看的人,我不羡慕他的手表,我暗恋他的手提袋却很久了,如果我能得到它,再也不用把手勒得生疼,而且装在网兜里的东西,都是被人一览无余的,没有一点保密性,如果装在皮兜里,谁也不知道我都带了些什么,富有神秘感的东西才诱人。更重要的是,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有了,如果我也有了,我可以借机抬高一下我在班上的身份,天哪,我神往得心头美滋滋的,这是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诱惑!但我却一直不敢说出口,一直目睹着那个包一点点地褪色,包的手提处,被磨得越来越细,乃至于断开了,又被婶子用黑线给缝上,我那张了几张的嘴巴,都没有把那个“要”字说出口。还是不说吧,即便这个已经破损的,失去了光泽的皮兜,它的价值也会远远地超过两角钱的,一贯节俭的婶子和二叔会舍得给我么?
机会终于来了,二叔在公社开会回来,又带回来一个贼亮的黑皮包,听说是上面又发给他的,黑油油的亮光映着他喜气洋洋、春风满面的脸庞,我不由得想起他接班的事,如果叔叔把这个包接替原来的那个旧的,那个旧的他会给我的吧?可是我去了他家几次,他都没有给我的意思,我只好几次三番地怂恿父亲去要,父亲迟疑着不愿意去,但是他最终架不住我的任性和执拗,极不情愿地去了。
这是让我恨自己一生的事,我做了一件最不明智的事,我怎么能让父亲去呢?他在叔叔家坐了半夜,黑丧着脸回来了,悔恨揪扯着我的心,黑夜茫茫苍苍的大片大片地进驻了我的心,使我心里憋闷得不能呼吸。我如果早知道这个结局,宁可不用,也不想让父亲去碰这个“没趣”啊,我天真的心灵,只知道自奶奶一早去世后,我父亲这个做长兄的,就既做父又做母的照看大了叔叔,我哪里知道他沧桑的脸面,还不能换来一个破皮包?
所以我痛定思痛后,不得不重新提起了网兜,也许是网兜为了报复我对它曾有的嫌弃,所以就趁我换手的时候,一个滑溜就挣脱了我的掌握?怪谁也没用的,属于你的苦,你只能自己全部吞下!
擦干眼泪,收拾起破碎的心情,我依然前行。
一年级结束的时候,我往前进了五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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