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登山,用双脚慢慢走上去,看看沿途青松蓊郁,翠竹葱笼,清流泠然是一种乐趣,但若是坐在汽车里,在狭窄的山路上左盘右旋,眼见得无数的悬崖,一忽儿左一忽儿右,一面看着碧绿的山体,如翠屏似的扯开,一面却是永远无法预知的空茫,仿佛一个不小心,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故,却也是另一种乐趣。我享受的是后一种。在车里东倒西歪之余,只来得及瞅见一个个近似三十度的急弯,紧连着陡峭的急坡,坡后是弯,弯后又是坡,坡后还是弯,如此反复,似无尽头。
游山的建议自然是我提出来的。早上被太阳光晃醒后,没有听见想象中的鸟鸣,对着一窗岑静出了回神,方记起既已到山中,就该去登登那座龟峰。“会当凌绝顶”的滋味倒没作指望,因为据我昨天的观察,这座形似乌龟的山峰虽然看起来极其神似,但绝不是这条山脉的真正主峰。之所以如此突兀地挺立在那里,想是寸草不生的天然石色,在这满坑满谷的绿色里,分外扎眼的缘故。
但这提议几乎没人响应。大家经过一番激烈的推让之后,总算勉强推出两个人来陪我。因为从我住的地方到那座山峰的脚下,尚有十几里的路程,若真的让我优哉游哉地走了去,恐将要带中午的干粮,而我这一身薄裳外加一双高跟鞋的装备,绝对不是登山的正解。
感谢现代交通工具,不过十分钟,我便站在龟峰的脚下的一个依山而建的平台上。长宽约十丈的水泥平台,不见出奇之处。平台一侧有一条长廊,简单的木柱木顶木栏,一溜摆下十几张桌子,桌上,均放了一套红泥茶具,这该是所谓的茶棚了。
同行的人指着茶棚右侧的一条石阶,一脸诡异的笑,对我说:上吧,那顶上才是真正的龟峰。
据说谢灵运好登山,为了登山方便,还专制一种“上山去其前齿,下则去其后齿”的“登山屐”。我虽出得匆忙,蹬了一双高跟鞋来爬山,但想到谢公的“山屐”,总觉得有了一半的安慰,万没料到要登的不是坡而是台阶。抬眼望,只见连绵不绝的石阶,一级级地叠上去,弯弯曲曲的,却在眼力尽头拐一个弯,不知所终。
定了一定神,说:上吧,只当爬楼。
只是这楼梯不大好爬,石阶依势而建,长短宽窄不一。遇到险处,石条高而窄。“把脚提起一尺,往前只能进展五寸”,梁先生笔下的二十年代上海民居里的楼梯,放在这里是过犹不及。十几分钟后,已觉脚酸手软,沿阶的风景是无心看了,眼里只有台阶,一级连着一级,一层顶着一层。行人三三两两,个个均显出疲惫的模样。走几步,喘几步,再走几步,又喘几步。汗是出了几身,却停不住。八月酷暑,山风只是沁凉入骨。实在坚持不了时,有人也会在台阶上坐一会,但不到半分钟却又跳起来,石阶冰凉,让人久坐不得。下阶的人倒是个个神态轻松,可见下来比上去容易得多。但也会夹杂着时髦的女郎,穿着时尚的长裙短裤,手提三四寸高的细带凉鞋,光着脚,两三拖曳,慢慢地横阶而降,让我暗暗心惊,想着会不会是前车之鉴。
倒底爬了多少级台阶是记不清了,尽管有一个名称叫“万步台阶”,似为夸张语,作不得真数。但当真的看到最后一个小平台时,眼睛还是放了光。坐在平台的一个小石凳上,不到一分钟,只觉通体生凉。“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在花蕊夫人和苏轼的笔下是月下水边的情形,若在此时此地,也该能达到这层境界。石凳左边就是那只石龟,淡黄的巨大石块,层层垒起,却又层层往前伸出丈许,侧看三面凌空,如一龟引颈向天。近旁的树木虽不是“古木森然”,却也青翠逼人,益发地衬出这石堆的苍凉古朴来。
同行的人极力撺掇,说既然已到了这一步,就该去登登那个龟顶。顺石壁而上,有一最窄处,只能容一人过身,俗谓“险八步”,过了这八步就可以登临绝地,体会那凌空卓立,俯瞰众生的飘然感觉。我一面听着他的介绍,一面看着石块上有几个活泼的男孩子,故意在石壁边上做出各种惊险动作,笑声喧哗声响成一片,其中有一个大声喊道:要是再回去两年,我还敢将半只脚露在外面。
据闻“险八步”确实让几人葬身崖底。尺许宽的石径,两边完全临空,站上去就会让人头昏目眩,山风袭来时,更会让人有飘摇欲坠之感。只是随着这座山的名声渐渐加大,这八步旁边也已被加上寸许粗的铁链,危险倒是没有了,游历险地的经历却可以留在底片上,带回日后的生活。
不知是为了留一点遗憾还是别的什么心情,我最终是没有登临那只石龟的头顶。飘然若仙的感觉尚未体验,却对旁边的一块简陋的木牌起了兴趣。牌上写着:
龙床 仙人脚 仙人棋 观音殿
看过了太多的风景,名不符实的居多。有人说,游风景不如读风景,此话还是有点道理。满怀着幻想而来,入眼的不过一块破石,几株残柳,若胸中没有一点丘壑,透过这自然的印记追想历史的云烟与附着其上的思想印记,最终只会是失望。那么就让我抛开所有与人相关的东西,且来猜想一下这木牌上的名称到底有些什么。
龙床大概是一块大的石头,比旁边的石头略为平坦些;仙人脚绝对是两个石窝,并且不会很规则;古棋盘想是前人无聊,随手在石上刻的几道线而已。那么观音殿?观音殿该是什么呢?
这样想时,便随着木牌的方向看去,只见旁斜一阶,比刚才的更高更窄且更曲,蜿蜒随山而转。阶上,却一个行人也无。两旁松柏形成的浓荫里,偶尔筛下的日影,映在石阶青苔上,寂静得如一段被人遗忘的时间。
从未听说这里还藏着这么一柱香火,询问同行友人,也是茫然不知。那么该是一处废弃的小庙了。我突然对这座庙添了些许的好奇之心,丢了龟石上的热闹,于僻静处另开法门,该是怎样的“清修”?
看看还是望不到边的石阶,咬咬牙,再登。
目的地之外的目标大约只当得寂寞,这条路也不例外。沿途松杉勾勒的浓墨淡彩中,寂静的阳光随风而荡。越往上走,越觉得苍苔的凉意透过鞋底直漫上来,一点点地逼入心底,鸟鸣只当得偶尔一两声,龟石上的笑声却穿过密林,时时炸起,“露点声疏人语密”,该是怎样的落寞之意?
上到峰顶,果见乱石横陈,有一石略平,前高后低,宛如倚榻模样,上书“龙床”两字。石旁又有一石,却是平的,上有一小棋盘,纵横十九条线,深约两分,有几条线略显模糊。回首四顾,寂寂无人,突然悟到,若真的每日爬了这几千级台阶来对奕,不是仙人也胜似仙人了。
仙人脚是无心去找的,只是观音殿呢?
在峰顶转了三圈,终于发现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观音古庙。
循了路牌走去,只见两块巨石夹道,仅容一人。穿过这石缝,路却开始向下倾斜。青石漫就的小道,树却换成一色的楠竹,满径竹影婆娑,间可闻清泉叮咚,小鸟宛啾。苍凉换成清幽,质朴转为细腻,难道这里,真的藏了一段禅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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